一条狗的泪

去年快要过年的时候,姑姑抱了一只小狗来我家,说是家里母狗下的崽儿,数量有点多,养着不是事儿,抱一只给我家杀。看到那只狗狗的第一眼,它正乖乖地坐在纸箱子里面,也不怯生,乖巧惹人怜爱的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头,它琉璃般清澈的眸子望向我,让我的心莫名变得柔软,我去摸它,它也不叫,反而伸出舌头舔我的手。它一身乌黑的毛,因而我在心里偷偷叫它小黑。

小黑最大的特点是可爱乖巧,聪明通人性,来家里的第一天,我们因为太忙,忘了把它把纸箱子里抱出来,它就乖乖的坐在里面不吵不闹,也不会自己跑出来,直到晚上想起来的时候把它抱出来给它吃东西。它还很小,牙齿也没长齐,却能满地啃我们丢下去给它吃的骨头,吃个骨头都讲战术,大块的从边上啃,啃成很多个小块再放进嘴里嘎巴嘎巴。因为家里面都是水泥地,它吃不完的还知道跑出去在有泥土的地方刨个坑藏起来,饿了的时候再挖出来啃。

吃完饭我们全家就上楼了,把小黑留在了厨房。不知道是因为气温低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它感受不到人的气息害怕,它一直在低声呜咽。我妈下去把它抱上楼,放进她房间,它顿时就安静了,睁着乌溜溜的黑眼珠跟我爸妈一起看电视,关掉电视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传来属于狗狗独特的鼾声。

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我妈一把房门打开,它就跑到楼下撒了一泡尿。恰好被房东老太太看见了,就一个劲的说我们,让我们要么赶紧杀掉,要么就送走。说了好久的情,承诺过完年之后就杀了,她才松口,说是每天早上把它带到外面去上完厕所再带回来。小黑好像知道房东不喜欢它,晚上它就跑到她客厅里撒了一泡尿和一坨便便,关键还不是在同一处。我们又是一番赔礼道歉,责骂了小黑一顿,这傻狗倒是有仇必报,却不知道这也加速了自己被变成一道菜端上餐桌。

因为每天早上都带小黑到外面如厕的缘故,它学会了在外面打滚撒泼,到处乱跑。当它很久都不回来的时候,我就会担心它被人抓走宰掉或是自己跑掉成为流浪狗饥一顿饱一顿,同时却又会有着一点庆幸,至少不用看着它被杀掉。每当我这样矛盾复杂的感情相互纠结的时候,它又会自己跑回来,还学会了一个新技能——敲门。

两天之后,妈妈不要它睡,因为它本性难移,会在她房间里撒尿。它失宠了,晚上哀叫的地点从厨房转移到了我妈的房门口。半夜醒来打开门,看到小黑在我妈房门口走来走去,不时的用毛茸茸的身体去蹭那扇门,眼睛充满着希望的光,在黑暗中特别亮,好似下一秒就会有人把门打开把它抱进去。于是,以后它就跟我睡了,神奇的是它从来不会在我房间里拉屎撒尿,它要大小便的时候会冲我吠三声,要喝水的时候是两声。白天我把门关掉,它要进来每次都会用肉乎乎的手掌拍三下,叫一声,这是我们之间独有的暗号。

小黑很调皮,不仅喜欢到处跑,还热衷于钻床底,原本黑亮的毛发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我用温水给它洗澡,它一开始害怕的拼命挣扎,后来在安抚下慢慢的平静,我妈开玩笑说它可能以为我要煮了它。洗完之后我把它抱到楼上想用吹风机给它吹干,然而吹风机发出的声音让我再温柔的安抚都无济于事,它冲着我狂吠,我知道它是真的生气了,连忙松开它,它一抖身子扬了我一脸的水之后躲到了床底下,真是一点亏也不吃,怎么哄怎么喊都不出来。之后可想而知,比没洗之前更脏了。

我伸出一只手,它就知道躺在地上,四脚朝天露出白花花的肚皮,头枕在我的手心里,又用一只肉肉的脚掌握着我另一只手。我两只手都伸开,它就会从有一段距离的地方飞快的跑到我面前,仰着小脑袋一脸迷茫的看着我。

时间长了,它和我们的感情就更深了,除了房东之外大家都很喜欢它。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就更慌了,它是活一天少一天。从第一天开始,我就在想着偷偷把它送给要收养它的人,就说不小心门开了没关它自己跑了,可是我问遍所有在县城的同学,就是没有人愿意养它。大部分人住的都是套房,养狗极不方便,要养的话也是养宠物狗,而不是农村里的土狗。小部分不是套房的人也是像我家这样租的房子,主人家不允许,而且日后要搬家也极不方便。这条路行不通,也没有别的路可走。这样的地方,是没有动物收容所的,土狗的命运若是没有被人收养便只有被杀。

在房东太太的抱怨下,那一天无论多么不情愿终究还是来了。初六,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是个适合告别的日子。小黑好像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刚吃完午饭它就跟着我上楼了,蹭了蹭我的手,蹲在地上凝视了我很久,好像有话跟我说,然后就钻到床底下。我爸烧好了水,我妈上楼抓它,可是不管她怎么用扁担伸到床底下赶它,它就是不肯出来。我不想它被打,推开我妈,蹲下来喊了它一声,做出它熟悉的动作,两只手伸开,它没有像往常一样立马就出来,只是小心翼翼的探出了一个头,看到它这般防备的样子,我突然就想哭。我哽咽着喊了一声:“乖,过来!“,它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再犹豫观望,跑到了我面前。

我不忍去看那血淋淋的一幕,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黯然神伤。当不久后听到小黑凄惨的叫,眼泪再也忍不住,大滴大滴的落下,泣不成声。它那么相信我,我却亲手葬送了它的生命,明知是去死,却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唯有服从。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另一只小黑不求回报的陪伴我,毫无保留的信任我,用最干净清澈、毫无杂质的眼神望着我了,我的小黑,不在了。八天,一个星期多一天,在一年三百六十天当中,真的不算很长,可是它带给我的这一段记忆,却比什么都要深刻。我家以前在农村的时候,也养过一条跟小黑一样通人性的狗,它活了十一年,在我十二岁那年寿终正寝了,它无私的爱着我们一家人。因为政府拆迁,我们失去了土地,失去了自己的房子,失去了门前青山绿水,自己暂时寄人篱下,养鸡养狗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事,小黑连个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八天中和它在一起的一幕幕浮现在我的脑海,我怪自己为什么不对它好一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

它生命中最后的哀声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八岁的时候也听到过一模一样凄惨的叫声,唯一不同的是两道哀声,母与子。母狗被锁在门内,小狗被人抓着用棍子打,直到肉熟了才敢把母狗放出来。吃饭的时候扔到地上的骨头它也不会要,仿佛知道那是它孩子的血肉。胳膊拧不过大腿,一个孩子的抗议根本没有人会在乎,只有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偷偷的把骨头捡起来,然后挖个坑埋起来,学着电视剧里做的那样立个木排,跪下磕几个头,发誓这辈子永远不会吃狗肉,固执的以为这样家人以及自己的罪孽就能得到饶恕。多幼稚,多可笑啊。

又想起十一岁那年因为家里穷,实在没办法了,卖家里的老黄牛,牛贩子怎么牵怎么用鞭子抽都没有用,后来爸爸跑过去抽了它一鞭,让它走,它浑浊的双眼竟然流下了眼泪,仰天咩了一声,是绝望的声音,无比悲凉!然后终于挪动了脚步,我边哭边拉着牛贩子不让他牵走我的阿黄,却被妈妈拖走了。当时心里想着,那是我的阿黄,是我从八岁起踩着小板凳每天给它煮吃的喂饱它,是我九岁起牵着它吃饱了再带回来,是我跟着妈妈走很远很远的山路翻过好几个山头把放养了一个冬天的它找回来,是我差点斩断了自己的大拇指剁番薯藤和草料给它吃……它陪我度过了我的童年,爸爸妈妈凭什么要卖掉它?我就算饿死都不可能卖掉阿黄。可是最后呢?我保护不了它,留不下它,我只有深深地悲哀和无力感。我听过很多人说宰老黄牛的场景,世人皆知此举有违人道,买牛的人不会自己杀牛,而是找个无妻室无亲人的孤寡老人,以几斤牛肉作为报酬,让他一锤又一锤的砸下去,从依旧站着流泪直到它跪下,倒下为止。它一生辛勤劳作耕耘,造福人民,临了落得被虐杀分尸而亡,苍天何其不公。口口声声要感恩的人类又是何其自私。我痛恨自己!可是我又有什么资格责怪我的父母呢?我靠着卖牛的这笔钱看病吃饭读书。

我见过乔迁新居,因祭祀礼制要求半夜杀猪的场景,把一只猪五花大绑在桌子上,一刀一刀的捅下去,猪的哀声不绝,在午夜时分分外凄惨,令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可是等到四周归于寂静,便又是热闹的相互吆喝处理干净的氛围,显得格外喜庆,似乎什么都不曾发生过,那阵阵哀声只是午夜梦回的错觉。

我曾在QQ看点看过一篇文章,似乎是关于动物眼中的人类。讲的是将人的全身肢解代替诸如牛肉羊肉猪肉等各种肉类放在超市售卖,供各种动物挑选,有图有假设,看的我胃里翻江倒海,齿痛方知齿痛人,如果不曾经历过,又怎么会懂得那份痛?虽然是个假设,却那么令人震撼。换位思考、感同身受只是简单的八个字,要做到却极其不易。

我妈说,世间万物自有缘法,有的畜生天生就是用来做菜的,不必太过伤怀。然而畜生之所以为畜生,不过是因为我们是被称之为高等生物的人类罢了,不过是因为符合肉弱强食适者生存的自然铁则罢了,不过是因为我们说是善良却又最铁石心肠罢了。若当有一天,强弱双方真的颠倒过来,这时间法则又当如何?

我总是做梦,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回到古代,做个地主,在衣食无忧的条件下,能够找回我的小黑和阿黄,我有保护她们的能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着袅袅炊烟,青山绿水,百年后一起安然长眠,再无伤痛。可是,终究是一个空想罢了。

发生过的无法重来,悲伤总会过去,悲剧却会一直重演,哀声不会停止,我们杜绝不了,无法改变。还是会有很多的小黑,很多的阿黄,很多的大白猪,很多很多的生物,它们比有的人更加有情有义,有血有肉,至情至性,可是却依旧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只能成为满足人类口腹之欲的牺牲品。

保护动物和吃肉似乎天然对立,我不是提倡保护动物而吃素的素食主义者,我也爱吃肉,只是不吃狗肉而已,我也没那么慈悲,对杀鸡鸭鱼那些也很淡漠,只是对于自己产生了感情的屠宰对象分外不忍罢了。可说起来,人类要生存,要发展,每个人的价值观不一样,只要不是基于利益的非法猎杀,这又有什么错呢?谁不曾直接或间接的造过杀孽?自然界有着自身的规则去保持生物链的平衡,争论谁是谁非已无丝毫意义,我只愿屠宰的时候可以多些人道主义,可以让它们去的痛快一点,不至于发出那一声声凄厉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