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房间充满枣花香
“呐,知道吗,人们常说拾到早秋第一片凋零花瓣的人会得到幸福,”摇椅旁,母亲指着正盛开着枣花的树。边哼着摇篮曲,边向年幼的我自顾自地说道。花团锦簇,鲜红的花瓣踏着卷卷西风而下,睡眼朦胧间,母亲的长发弄得我鼻尖很痒,可我并不觉得讨厌。
像梦一样的缥缈,那年的秋天似乎比以往来得更早,轻挪着细碎的脚步,藏匿在家乡的湖里。时光荏苒,渐已淡了印象,只是常会想起那曾被轻吟的童谣,想起那句母亲离不开口的“真是美丽的红色。”
那村庄坐落在山谷中,四处尽是无边的翠绿。一年下来,只有在夏末秋初,寒蝉泣鸣之时才偶有点点红晕,缀起了勾勒着我童年生活的故里。本充斥着一成不变的日常,在熟悉的戏言中,向来聒噪的街道此刻也葬在了枣树林里。
只有像现在这样寂静的环境下,时间才允许我空闲下来去回忆一段小有遗憾的恬静岁月。
先前陪同女儿散步时,偶然看到故乡被拆迁后新建起的楼盘广告,一时间,怀念使我毫无征兆地停下了脚步。由于这突然的驻足,一直紧跟在身后的女儿撞到了我,将我从空洞的思索中拽出,残忍且鲁莽地把我拉回了现实,使我清楚的认清到自己也不过只是个时间的旅人罢了,“那里是哪里呀?”见我良久没有张口,女儿用她那不过八岁的小手牢牢地握住我左手的两根手指,带着夸张的笑容,眯起眼角把视线转向我。大概是注意到我先前的目光了罢,她另一只稚嫩的小手指向那有些泛黄的海报。时至今日我也分不清自己当时是因为欣慰还是出于内疚而苦笑着,和着晚夏独有的味道,就这样坠入了一段往事,想起了一抹极浅极浅的微笑。
我本拥有着一段幸福的童年,而事实也差强人意,没有什么值得让人惋惜。可如果一定要挑出些什么,那么即使是十余年后的如今,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恳求上帝,用他宽广的胸怀容忍一个孩子唯一的任性。
母亲是那集市的常客,在她衣旁,总有一个羞怯的男孩拽着她的衣角,躲在身后,这幅与自在的集市气氛格格不入的画面常常惹来村民的笑话。“孩子,你怕什么呀,哈哈……”司空见惯的玩笑后总有母亲半蹲着,轻轻撩起垂下的鬓角,带着温柔的教诲。细想来,可能我并不如此怕生,仅是为了故意讨来一阵美好的温暖罢。可那些日子里或许是过分的敏感,只是觉得母亲温柔得渐渐无力,但也总是顺着话语一笑而过。
村的东南方向有一座湖,邻里的伙伴常三五成群地在那边游玩,每当他们邀请我时,我便皱着眉,用力地摇头。我很讨厌微风带着水汽吹到脸上的感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也一并被带走了一样。先前在城市里居住时也因此从未去过海边。母亲也劝过我很多次“不妨和朋友们去玩玩,即便不碰水,在岸边看看也好。”可固执的我反而更加讨厌起湖水了。
记得是个晴朗的午后,母亲一反常态地穿起了色调鲜艳的衣服,“走,我们出去玩儿!”边说着边拉起我的手向门外走去,我也打起了精神紧跟在母亲身后。路上,即使我已经知道目的地是东南处的湖了,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反感。“抱歉呀,明明你不喜欢去的……”背着身,我看不到母亲的表情。透过带着颤抖的声音,我还以嬉笑道:“其实也没什么。”
那湖比想象中大得多,四周没有什么人工建筑,这种自然感反而更引人入胜。正当我转过头想对母亲说些什么时,母亲露出了我从未见到过的神情,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哀怨。眼眶湿红着,嘴角却微微向上。见我转身过来,她便一瞬间变了神态,带着骄傲冲我笑道“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清风皱了眉眼,把水中的倒影捞走。我看到一树一枣花的独白,衣上便沾满了百般情绪。想起枕上母亲的长发,一根根被岁月偷走……
那天我们玩了许久,乘着晚归的渔舟回了家。其实湖畔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讨厌,反倒有些令人舒怡。
“母亲近来有些累了。”
不再陪同我嬉戏,也不会再轻拍我的屁股告诫我种种,只能在卧室里谈笑。我竟也喜欢上这段旧时光了。为了让母亲快些恢复精神,我照着书本的模样,悄悄爬上院内的枣树,把几束枣花连着枝条一并扯下,偷偷插在母亲卧室的花盆中,窃喜地等待着。一边候在门外静静听着屋内的声响,一边穿好鞋,向院外跑去。带着水分的土壤上留下了时光的脚印。白鹭惊扰了湖光,腥红随着并不大的风漱漱而下。
“母亲有些困了,先,睡一会……”
母亲用比往常更加虚弱的语气,同往日一样温柔地笑着抚摸我的额头,一时间令我惊讶且兴奋地大声答道“好,”便关好门,伏在一旁装作熟睡,期待着日常般的笑谈。
现在想来,也许不该打扰到母亲最后的宁静。
粗心的母亲忘记关窗,许多枣花被风儿拍在地板上,落日的余晖透过树叶间的间隙,留下片片剪影,活似一地温暖的碎金。
之后父亲傍晚久违地回来的事已经记不清了,确信的是自那夜以后,院内的枣树再未开过花,干枯的树干不久也被人伐了去。
“真是美丽的红色呀。”
女儿在一旁的呢喃轻语打断了潮水般涌起的记忆,看向愕然的我,女儿微笑着从右手递出了一片攥了良久的花瓣,“祝你幸福呦。”抿了抿嘴角,我长吐了一口浊气,抬头恍惚间,这才发觉路边的枣树大多已开了花,红得依旧。
车轮的金属音,花瓣飘落时的微不可闻,寒蝉偶尔的泣鸣,就连这手中尚存的余温,都如那梦境般美好。摘不到的葡萄一定是酸的,但如谎言般甜腻的果实我宁愿舍弃,我就是执念于那伸直双手也触及不到的距离,即使如此,可即使如此,我也……
我俯下身,抱紧了女儿,轻抚着她的额头,轻言道,“抱歉呀,其实我并不喜欢那么鲜艳的颜色。”
如今我却开始有一些理解父亲当时平静的反应,看来人真的会活成自己曾经难以想象的模样。
在学校门前等待着的我双手合十,对于当时的选择。感谢上帝,我已经不必再奢求什么了,我心里这样想道。
放学铃声过后不久,朝着夕阳下一个娇小的身影,面带浅笑的我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