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妩
“敏郎,这是妾为你写的最后一首词了。”只见一身着红衣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将写好的笺纸封存于信封中。纸笺虽轻,可在女子手中却如同千斤重。
一阵剧烈地咳嗽声后,赤色鹣鲽鸳鸯裙上深红一片,女子形容枯槁,脸色苍白,与身上的大红强烈反差。“小蝶,别忘了,将这封寄给敏郎。”
冬日严寒,菱花窗未掩,几片雪飘了进来,女子轻柔接下,望着手中的雪一点一点融化,似是感知这最后的温度。
朝堂之上,“齐敏,欺君重罪,辜负皇恩,罪无可恕,即刻推出午门外斩首示众!”
京城道路两旁,高大囚车上关着一个少年,昔年的探花郎,如今赶赴刑场,惹得百姓议论纷纷。
“这可是前年科举的探花郎,皇上钦定的诗待诏,不知犯了什么大罪,竟要砍头喽。”
“伴君如伴虎,依我看啊,这官场,还不如我们娶妻生子来得快活呢哈哈哈哈!”
“哎哎哎,我跟你们说,我表姑家的二女儿在宫里当宫女,据说这探花郎的诗是找人代笔的,糊弄了皇上三年,如今被发现,可不是要龙颜震怒的……”
…….
年少时的相见欢,终归比不过一树繁花,鲜衣怒马的锦衣郎,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浩渺云烟。薄幸良人,红颜佳人,如同幻影,易存也易散。
另一条城道,黑压压也挤满了百姓,也是议论纷纷。
“今儿是香满楼花魁的尾七,据说,这轻妩姑娘是穿着红衣下葬的。”
“哼,这楼里面的姑娘,活着勾人,死了也大张旗鼓的,你去满城问问,哪有人尾七下葬,还穿红衣的。”
“东边探花郎今日处斩,西边花魁今日下葬,这黄泉路上,说不定还能凑上一对哈哈哈!”
人群中,无人注意到一个头戴黑纱的女子目送着棺柩走远,又赶到东边去看探花郎处斩。
“罪人齐敏,你可还有话要说?”监斩官例行问到。少年仿佛没有听见,只定定地看着地面。突又掩面哭泣“我是被贱人所害啊!”
黑纱女子眉头一皱,这负心郎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随即开口,“大人!可否容民女同犯人讲两句话?”监斩官正要拒绝,随即看到黑纱女子露出的半截胳膊上满是伤痕,眼中震惊,“快些说,耽搁了时辰,你我都不好交代。”
少年看到黑纱女子,眼眸一紧,“小蝶?你怎么来了?”黑纱女子看着他的表情,又想起轻妩姑娘去世前的话,不由得笑到“难得齐公子还记得我,倒是不枉我滚了钉板将你送到刑场!”
轻妩去世后,她身旁的侍女小蝶依照遗愿将最后一首诗寄给齐敏。做好了姑娘交代的事,剩下的,便是她为姑娘讨回公道了。“民告官,是要滚钉板的,堂下女子,你可想好了?”
滚钉板,是本国民告官的规矩,告官的百姓只穿一层单衣,滚过两米长扎满寸长的钉子的木板,还能起身说话的,方可立案宗调查。
纵然木板再长,钢钉再疼,她也要为姑娘求个公道,让圣上知道他身边的红人诗待诏,姣好的皮囊下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心肠!
这钢钉刺入皮肉是真疼啊,别说滚过两米,就是刚躺下,便已是浑身的伤痕,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滚过这两米的,只知道起身时,堂上的官老爷被她所震惊,即便她要告的是朝堂上的红人,也毫不犹豫地接了案子。
“齐敏,你可知道,姑娘临死前,都一直担忧你日后的诗该找何人作!哈哈哈哈!”黑纱女子说着说着就笑出了眼泪,“你以为是姑娘告的你,你还真是高看了她!她那么蠢,直到死,都还以为你会娶她!真是可笑。你还不知道吧,今日是她的尾七,姑娘红衣下葬,为的就是了却了心愿,她说,这辈子不能嫁你,便等你到下辈子。你瞧瞧,多蠢的姑娘啊。”
黑纱女子顿了顿,“齐敏,没想到吧,去告你的人是我,滚钉板的人是我,今日在这里看你去死的人还是我!”
少年一脸惊愕,他还记得,轻妩寄给他最后一封信,里面不仅有两首诗,还有一首专门作给他的相思词。那诗写的极为华美,与圣上最心爱的五公主甚为匹配,自己便借花献佛博得公主一笑。对于轻妩,他只是嗤笑,不过是香满楼姑娘出身,自己是圣上亲封的诗待诏,是当朝的探花郎,她连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竟还妄想着自己娶她做正室夫人。她能给自己作诗已是天大的恩赐了,真是痴心妄想!
他转念一想,往日轻妩也写了不少信,不如一并讨好五公主,若是在五公主前得了脸面,日后不仅是朝堂上的红人,更是圣上的驸马,那才真真是一步登天。轻妩的诗的确不错,五公主欣喜异常,自己更得圣宠。
可谁知没过几日,京城一普通民女前来告他,他不屑一顾。民告官是要滚钉板的,他才不信,轻妩这么爱惜容貌的女子会滚钉板。可谁知,那女子竟然真的滚过钉板,第二日自己的诗,不论是宴会上所作,还是私下给圣上所作,甚至是给公主的相思诗都暴露在世人面前。一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
五公主面皮薄,不曾想一个平民百姓竟能有自己深藏的诗,当即去找圣上哭诉,圣上本就气恼,又听完他连给公主写的诗都是轻妩所作,更是愤怒,天子和公主都被他蒙在鼓里,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本想靠着圣宠让刑部将案子压下去,可圣上却让人紧盯此案,不可经他人之手。朝廷中的文官听闻他往日所作之诗竟都是香满楼花魁轻妩所作,依靠轻妩获得了如今的地位,还想着攀附公主,更是对他鄙夷至极。
待一切尘埃落定,自己的欺君之罪再无转圜,他也并未觉得自己有何错,升官发财,封侯拜相,是每一个士子的愿望。自己不过是被贱人所害,才跌落云端。若有机会,定不会放过轻妩。
可他现在才知,轻妩这个傻子,到死也没有怨他,倒是小蝶,肯为了她去告官。
黑纱女子打断了他的回忆,“你可知道,瑞平郡王知晓姑娘的才情,愿以八十抬聘礼聘姑娘入府为侧妃。姑娘为了你的科举,自己节衣缩食,为你提供银钱,提供诗作,可你是怎么待她的?践踏着姑娘的心意去欺骗皇恩,如今也是圣上圣明,处死你这个衣冠禽兽!”
“时辰已到,行刑!”
夜晚,黑纱女子面对着轻妩的牌位,喃喃自语“姑娘莫怪我,齐敏再不是你的良人,或许他有过真心,可自从他踏入皇城的那一刻,你和荣华富贵,他毫不犹豫就做出了选择。圣上英明,感慨姑娘悲凉,特许以县君之礼下葬,算是告慰。若有来世,姑娘可千万要聪明些,这香满楼里的女子,本不该有情,即便有了情,也万不能痴情。”
她依稀记得,姑娘和齐敏初识的那日,齐敏拾到了姑娘的帕子,羞红了脸。一来二去,二人便熟识了。“小蝶,你看这件鹣鲽鸳鸯裙如何?”轻妩摸着刚刚绣好的大红嫁衣笑意盈盈看向自己。她忘记了当时是如何回答的,只记得满眼的丹朱之色,姑娘的面容如华光盛放,甚是好看。
姑娘是何等人物,虽在这香满楼中,可才情确实出了名的,即便是与京中的官家小姐相比,学识也丝毫不逊色。可不知何时开始,姑娘脸上常常出现忧虑,齐敏高中探花,却再未踏足香满楼,只是一直用化名与姑娘通信。可姑娘依旧未曾怀疑,每隔四五日便寄去诗词,而那齐敏却两个月才回一次信,信中也总提公务繁忙,暂时无娶亲打算。
那时开始,她便觉得齐敏似乎并不是表面所看到的是一个儒雅腼腆的少年,或许只是在诓骗姑娘。姑娘日日相思,娘胎里带出来的咳疾被诱发出来,却在信中只字不提,只报安好。
黑纱女子将一杯酒倒在了地上,“轻妩姑娘,你当初,若是答应了瑞平郡王便好了。”
寒风呼啸,夹杂着雪花,夜枭在空中叫了几声,令人凄凉。大雪压弯了松枝,寂静的夜里扑簌簌的风声如同呜咽,像极了离人的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