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旧事
韦氏见她脸色苍白,只以为是怀孕所致,扶她躺下。
待触及她脊背,韦氏摸到一手冷汗,“你如此不适,下回再讲罢。”
李裹儿抓住她手,“我想听完。”
韦氏又是一声的叹息,“也无甚可讲,第二日我与你父亲便继续赶路了。
若不是后来你父亲说,要留些钱财给那户人家,又派人回去,我们也不会知道……”
离屋子尚有三十丈,空气中的血腥味便已扑鼻。
猎户的妻子蜷在角落,颈间伤痕的血已干涸,两只手还紧紧捂着肚子。
那猎户柱着剑,浑身浴血,却仍不倒地立于屋中。
“派回去的护卫于心不忍,将他们二人合葬于院中,回来欲禀你父亲,我拦住了。
不知他们是否遇到了山野间的悍匪,或是……我并不敢再多猜疑,只是觉得心中痛惜,亦不愿再让你父亲背负歉疚。”
李裹儿又问了一句,“那小郎君呢?”
韦氏答道,“侍卫没有发现他,或已葬身匪类之手,或已逃脱,然这些年来,我亦没有找到他。”
李裹儿松开皱缩的帕,指尖凉意攀行,渗入肺腑,“原来如此……”
这些年母亲未找到他,他却已寻到了您,寻到了我们。
她轻呵一声,“正是呢,世事往复,莫过于此。”
四年后。
神龙元年,武曌病笃,于迎仙宫卧床不起,仅张易之、张昌宗兄弟侍侧。
二张野心昭然,士庶生怨愤,路边小儿亦会诵“张氏二郎君”打油诗。
武崇训握着裹儿的手,眉心拧着。
李裹儿问道,“然后呢?”
武崇训回答,“羽林军迎了太子进宫,张柬之崔玄暐一众人于迎仙宫将二张绞杀。
此二人行事荒诞、残忍无道,朝野、百姓都忍了许久。
司刑少卿桓彦范秉陛下,言:
昔天皇以爱子托陛下,今年齿已长,久居东宫,天意人心,久思李氏。
群臣不忘太宗、天皇之德,故奉太子诛贼臣。愿陛下传位太子,以顺天人之望!”
李裹儿却是无奈道,“皇祖母也已走至这一步了,果真颠扑不破……”
他侧过身来搂她,亲她发顶。绫罗加身,珠玉满头,唯独李裹儿项间长命锁是旧颜色。
她浅浅笑着,似恍然有悟。
“陛下意已松动,此事于公主,应是好事。”正如武崇训所言,这或许算是件好事。
武曌终被迫禅位于太子显,神都洛阳复称东都。
李显登基典礼那日,李裹儿只身来到洛水高岸。上阳宫花木繁茂,洛水曲流,鸯瓦鳞翠,触云及日。
武曌问她,“此地,可比那边宫中?”
李裹儿却是答非所问,“若非堪比那处,皇祖母如何愿居此地呢?”
“你大不敬跑来,便是为讽我?”华贵威严的妇人也已显龙钟之态,她轻抚裹儿手背,“安乐,还记得昔日之语么?世事多虚妄,切莫求到头来一场空。”
李裹儿问道,“既是一场空,皇祖母为何还要求?”
武曌却是一脸的语重心长,“我挣扎后宫中,初以为这便是女子命运。日复一日,曾以为得了帝王眷顾,终发现那宠爱便如镜花水月,轻巧便散了。
活在旁人股掌间,真教人厌倦啊。女子又如何,女子便只能做他人笼中雀,生杀予夺,命不由己?且记住,若非刀俎,便为鱼肉。至于史笔,不过胜者着墨。
这一世我所得甚多,所失亦难计数。得你兄长相伴数年,又由他逼着舍了他。
舍来得去,因果缘由,本相生相伴,缠绕难分。罪业自负,无有代者。
安乐,你呢?如今,你欲求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