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旧事

“莫要再吃了。”

绾髻的妇人容色无殊,她肘撑软垫,手指缓拨檀木珠串,细烟自身后缭绕而来。

侍立一旁的乳娘冬觉目光扫过,便将头更低些。

两段白玉作的玲珑小指轻巧伸来,拈起盘中最后一块酥,“正巧是最后一块,多此不多,少此不少,阿娘说得太晚些。”

“这般孩子心性,俱是你阿耶惯的,今身处偏隅尚可如此,合该早学你姊姊的言行。”韦氏轻叹一声。

李裹儿顿时就不高兴的撇了撇嘴,“学李仙蕙?学她作甚,顶无趣的一个人……喏,冬妈妈。”

冬拿帕极轻地拂落那小小雪腮上的酥渣。

李裹儿只仰着脸,一抿唇,隐没一点水红,腮若新剥的荔般现出两个涡来,“她不过大我月余,老气横秋的,满口这个则那个训,恐教人不知她是哪家的名门淑女。”

“母亲,垂髻年纪便如此,又不是只有五年十年的光景好过活了……”下一秒,娇里娇气的声音,立马又从李裹儿的嘴里说了出来。

“且住嘴!这也是能随口说来的?”韦氏假意地训斥道,“亏你也知三娘不过大你些许光景,天下女子皆能循的规,偏你不行?”

乳娘冬攥紧帕立住,却见榻上小人只默了一瞬,顷刻便直起身,撑着小几,语气竟是雀跃,“我知晓了!可是有客要来?母亲。”又顿了顿语气说道,“前几日量身裁新衣,非节非庆,我已觉蹊跷。况家中从来简素,要作样给旁人看的……”

韦氏闻言不住皱眉,又气又笑地伸指,隔空点点兴致勃勃的女儿。

冬俏眼瞥过小主子。半新上襦,髻仅簪白玉,眉目胜春。

然她身无珠钗环佩,只颈上璎珞圈坠金锁,另腕间海棠纹白玉细钏,确如她所言,极素。

韦氏闻言笑道,“照你说来,还有何处蹊跷?”

李裹儿思虑了一会儿,便开口断言道,“几日来多见生面的仆从扫尘摆设,母亲今日又如此严厉,更叫我确信几分。”

韦氏一脸的无奈,“你啊……既是能掐会算,便算算来的是什么人。”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母亲频顾北窗,客应自北来。可往年北来的客人只会使家中的气氛紧张,从不会如这般张灯结彩。”李裹儿先是推断,而后又紧接着缓缓道来,“故女儿猜,来客莫不是阿耶旧日在长安的亲眷友朋?”

韦氏神色微敛,似有若无一声轻叹,她顺着话音遥望窗外灰白的天,“对,也不对。只莫说是客,若说是客,便太伤他的心了。”

“猜得虽不差,却不等旁人问就将话底交得干净。纵不学闺阁规矩,纵横话术也非你想得那样容易。”韦氏回过头,神情未动,俯视着幼女,“可懂得了?”

长街尽头传来哒哒马蹄声,长安来的马车穿过房陵昏暗水雾,远眺已见其影。

李显领着韦氏并一众儿女迎在大敞的门外。

“郎君。”韦氏握了握李显湿热的掌,李显迎着妻子抚慰的眼神,便见幼女被推至近前,“切莫教人觉得生分。”

多年夫妻,李显立时明了她此话何意,只感激地回握她,俯身抱起今日格外乖巧的李裹儿。

马车在诸人目光中渐行渐近,终停下,车夫跳车行礼,利落撩开帷幕。

李裹儿坐在父亲的臂上,忍着探究。

“重照。”李显轻唤了一声。

小郎君双足落地,整襟展袖,不待展露面容,已稽首在地。他发似泼墨在身,展开的袖如两片鹤翼,微蒙着房陵的尘,“父亲,母亲,儿远行归矣。”

李显喉头干涩,张嘴三四次方得出声,他勉力克制,音色难掩嘶哑颤抖,“你辛苦了。”

韦氏也是一脸的激动,“好孩子,快起身。”

李重润依言站起身,举止缓而雅,他微抬面孔,容色不着风尘,似莹莹发玉的光。

在场诸人除李显、韦氏外皆不曾见过这小郎君,因这般风华齐齐一惊,转而又被他温润形态烫帖得难生疏离之心。

“裹儿,这是你大兄。重照,这是你幼妹。”李显说着便将怀中温软的女儿递过去,韦氏和裹儿皆是一惊。

“小妹。”李显松了手,裹儿瞬息被稳稳拢进另一个怀里。

“你叫什么名字?我应叫你什么?”那不过八岁稚童的臂,满满地拥着只比自己小三岁的女童。

房陵的风自西北来,李重润的发透着墨香,“我叫李重……李重润。”她兄长胸腔震颤,嗡嗡声震着两颗心脏。

裹儿穿过那些发,搂住他的脖领,“那便叫你重润哥哥罢。”

那是天授元年的秋,李裹儿始终记得这个秋日,料峭寒意里她获得一个拥抱,来自远行方归的兄长。

她的兄长是这样温暖美好,与长安二字放在一处,教李裹儿始对那遥远之地心生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