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救赎的岁月

祖祖辈辈的人全说“重男轻女”的思想深入人心。自小打着“我是男丁”的口号,在奶奶和爷爷面前,耀武扬威,自然是溺爱一点。可我渐渐明白生在穷人家的孩子,那千差万别,不过是昙花一现。别人不那么认为,但我和妈妈深信于此。

那件事没什么意外发生,我跳黄河也洗不清。

七月的夏天,太阳高照,人晒得懒洋洋的,谁都没有什么精神,看起来就像是行军的士兵喝得要命。我想,这不就是历史典故,望梅止渴。二姐这时过来说:“梅在哪儿?你说的一点不实际。”

我说:“实际有用吗?要联想,这是精神力量。”

二姐不爱听这话,不然为什么说她一点文化知识都没学到。她看看天,看看我,动了歪心思。她对我说:“帮姐一个忙。”

我看着她,很没礼貌地说:“不帮。”

“去买跟雪糕去。”

“没钱。”我没气力地说。

“买两根,你一根,我一根。”二姐娓娓道来。

我当场信了,可日记本全写的是她的故事,我只写了一个词“狡猾。”

我左推右推,“累啊!热死了。为什么你不去?”但我依旧没忍住诱惑,看在二姐那么诚心诚意,请我吃冰棍,我十分满意地点头。我拿着钱,出门,右转,再左转。我心里嘀咕,不是为了二姐,是为了冰棍。我暗自窃喜,有钱的感觉真好!

下午三点,我顶着热太阳,像夸父追日的英雄,不惧生死。李爷爷家的铺子就在前面,我打开门,看着李爷爷,他手上拿着蒲扇。他热得直冒汗,用力地摇扇子,扇啊扇,风缓缓吹到我这边,我感受到风带来的凉快。

李爷爷边吹风边问我:“要买什么?”

“天热,买两根冰棍。”我乐滋滋地说。然后把钱放到透明的玻璃桌上。

李爷爷接过钱,数了半天,笑眯眯对我说:“正好。”

从铺子出来,一下子凉快成了热锅。我受不了炙热的太阳光,就把属于我的冰棍,撕开,放入口中。冰块入口的瞬间,我仿佛觉得这儿就是南极,我像企鹅般享受冰天雪地。真爽啊!我吃着冰棍,边走边笑。

到家门口,我把冰棍全吞入肚子里。还有一根冰棍,我嘴馋眼也馋,这是二姐的,做人要厚道。奶奶说:“做人要讲诚信。”我认为很有道理,事事要以诚信取信所有人。但冰棍还没交到二姐手中,我远远地嗅到一种气息,她的口气中弥漫着一种杀气。她丑恶的脸和巧言令色的嘴巴,令我当场折服。

我因而吃了一次大亏,这让我明白诚信并不是对所有人,一味地诚信会被人利用,然后成为别人口中的“老好人。”

二姐看着我,没有刚才让我买冰棍的唯唯诺诺,她冲我吼,“另一根呢。”

我愣了,“另一根不是我的吗?”

她急着回击我:“谁说的?”

“你说的,又不是我。”我吵了起来,声音勉强洪亮。

她露出狰狞的表情,用血口喷人的语气回我:“你偷拿的。”

我一个字又一个字,特别清晰又响亮地说:“要拿也是你拿的,就是你拿的。”

“我怎么会拿,明明就是你买的。”然后她故作谦卑拉开衣兜看里面的东西,发现有什么不见了,便说:“是你拿着我的钱买的。”

我否认她,我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恶魔。我恨不得,她立马从我面前消失,可她非但没消失,事情越闹越大,惊动了全家人。

他们看着我们,像观赏一场戏剧。戏剧是假的,而这个事情是她虚情假意诱骗我做的,是她恶人先告状令我难堪的。我如此忍受这种虚假的亲情,所以我当场指认她的罪行。

“你胡说。”她边说边拉大妈的衣角,装成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眼含泪水,快要下雨似的。

我才不信,正要解释,大妈为了她的女儿,把我一顿臭骂。什么词都有,和二妈的说辞如出一辙。

“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儿子。”大妈说道。

我妈看不下去自家人欺负我,“你说什么话呢。”

大妈指着我们全家三个人,很明确地说:“就说你们仨。”

爷爷奶奶看情况不对,爷爷劝我们,“大家都是一家人,吵什么吵,小孩子闹着玩呢。”爷爷的语气不偏不倚,调节着两边的矛盾。奶奶却一脸嫌弃地看着我,她挪动步子,跑过去和大妈说好话。意思是别吵了,都是一家人。可奶奶这么明显地讨好大妈一家,还能把我当成他们的一家人吗?我眼睛怒视着眼前的一切,爷爷站着,闷声不出气,爸爸和大伯相互看着对方,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听到奶奶的好言相劝,在空气弥漫。

奶奶最后掏出钱,放到大妈手心,大伯看着,却什么都没说。爸爸忍气吞声,装做看不见,整个人毫不在意,自己的孩子是不是偷钱了。他觉得这就是一件小事,可关于他儿子的品德问题,难道就不重要了。自家人的脸面应该全毁在自家人手中。

我不服气地低声唠叨:“他们一家人才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说话的声音很小,不敢太大被人听到。说到底是心里不舒服,可面对的是咄咄逼人的大妈,又能怎样把内心的话说清楚和明白。

奶奶怒目而视,“别说了。”然后我被活生生地吓哭了。

妈妈一边安慰我一边为我据理力争。“我孩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还有你们,也特别清楚。所以我儿子说的没错,他是被诬陷的,就是她不对。”妈妈恶狠狠地看着那对母女,拉着我扬长而去。只见爸爸和大伯,走进说了几句话之后,便各自离去。

具体说了些什么,是关于我的吗?不得而至,也许只是各自讲了这事闹着啊,然后就是大事变小事,小事成无事。还是亲兄弟那样,但事实证明绝对不可能。玻璃碎了,就很难在变回原样。人心丢了,谁又会相信你呢。

二姐得逞了,她这次赢了我。我看着她对我调皮的笑,就感觉怪异。她是童话故事里的大怪物,丑恶又坏。我想变成骑士,把怪物制服,还我清白。

大姐来了,我自然是很不想见任何人的。话说我应该是恨她的,但我恨不起来,二姐是二姐,她是她。虽然大姐也是大妈生养的,但性格与这个妹妹却截然不同。她善良,实在,说话总有种词不达意的感觉,人却不坏,甚至可以说除了妈妈,她对我挺好的。有时会和我玩闹,有时有好吃的会和我分享。

大姐像我那样蹲坐下来,那年我十三岁,她比我大五岁,是十八岁的年纪。那个年纪我是多么向往,可以去好多地方,是自由的。可好像她看着我,一点都没有我想象地那般轻松和自在。那么美好的年纪为什么不好?我猜不到。

“我不读书了。”大姐很伤感地说。

我戏剧般地说:“不读书好,有很多人不喜欢读书。”

大姐看着我,说:“我不是读书的材料,你是。”她笑眯眯对着我,我倒不那么看自己,除了会记一些小小的日记本,写些不堪入目的故事,我没其他本事。我看着天,长叹一口气,说出自己的不堪,也没那么难,

大姐倒是不说话也不笑我,她难受得说:“不读书,就要结婚啦!”

我说:“那么早,是不是有点快。”

“你也觉得快啊!”

“不是吗?”我对此提出疑问。

大姐摸摸我的头,“逗你的,不过听老人家说不读书就是要结婚的。”

我义正言辞道:“老人的话有几分信,这个是新社会,要信,我们信自己。”我说这话时,很自信对着天空笑笑。我以为自己就是天空的飞鸟,展翅遨游就是我天生的本领。

大姐问那天的事,对我说:“对不起。”

我依然有点生气地说:“别说对不起,要说对不起也是他们。”

“可他们不是也有我吗?”

我思考一顿说:“你不算,除了你,其他人都是。”

“爷爷奶奶也是。”大姐把我的得意抬到天上。

我很肯定地说:“现在不是,将来不知道。”

大姐拉着我出去玩,我说,作业忘写了,我不想早点走,要读书去。大姐和我打完招呼,说完再见。我要去知识的海洋遨游去,直接一屁股坐到硬硬的椅子上。

好像事情忘得好快,转眼到了升初二的我。课本加重好多,加了物理和化学。我挺自豪地对自己说:“你就是天生的理科料。”然后有人听到我说,一顿嘲讽,你学文多好,少了一位会写故事的大作家。

我不知这话是嘲讽还是赞扬。自从出了家里那一档子事,我做事小心不少,谁的话都不信,但也不会当面指出来。

我信誓旦旦地说:“文武全才不好吗?我就是要文理全才。”

那个人听了后,闭口不言,似乎是被吓到了,走了出去。

好友兰鹏问我:“你说的那事是真的?”

我说:“你指什么事?”

“就日记本写的那些往事。”

我惊了一跳,说:“你偷看我日记本了。”

兰鹏点了点头,眉毛往上翘了翘,看着我。

我很反感她看我的眼神,每次一见到她,就心跳不止。我怕她什么?

她深思熟虑过后问:“你们家也那个。”

“怎么个啊!你表达清楚。”

“就是家庭分化,比如重男轻女。”

我很随意地说:“没有。完全没有。”

“那我看来看去,你家是重女轻男。”她说出这话,我愣了半天。

我很坚定地回答她:“不是,我们家不是旧社会,没有封建观念。”

她“哦”了一声,露出难为情的表情,继续问我:“那你是别人不要的。”

我恼羞成怒,“你直接说我是捡的成了。”

她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对我道歉,“我只是觉得你家有点怪。”

“我也觉得是这样的,怪异的。”我似乎喜欢怪异的这种说辞,它能够解释一切我不清楚不懂的所有事情。

她快要哭似的,说:“我家就是重男轻女。”

像我这种女孩子家,读了书又如何,还是被人说三道四。我看着她哭泣,心里也难受,不自觉地把纸巾递过去。

她低声说了句“谢谢”,看向我,“你对我真好。”

我感觉心被电了一般,说:“换做别人都会这样做。”

她更对我态度极好,说了他们家的事。后来我才知道,什么叫“家丑不能外扬”,什么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兰鹏的生母走了,是离家出走。现在家里那个人是后妈。她妈叫啥名字,我忘了。反正听她的口吻,她妈是个特别好的人,自从跟了她爸,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她处理的,把家打理得有条不紊。可是她爸之后就有了人,她妈气不过,和她爸理论,到最后也没理论成什么结果。她妈本来想带着她走,可她爸并不允许。之后,她就离开了,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就像你把纸团扔到大海里,无边无际,到哪里去找。

兰鹏她本来还带有希望,想长大之后,就找她妈去。可她告诉我,她妈找不着了。

我问她:“为什么找不着?那是什么意思?”

她哭着说:“她死了。”

当死字从她嘴里脱口而出时,我傻眼了。我说不出怎样个感觉,就是比溺水还要难受。总而言之,就是害怕,无助,绝望。

我读着这几个词,心里哭泣着。

妈妈说:“男孩子不应该哭,遇到什么事都不行。”所以我只能心里哭。

原来结果来自她偷偷看到的一张纸,那张纸是她妈的死亡证明书,公安局开的证明书。证明书白字黑字写明,她妈妈昊然去世,死亡原因自杀。她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她一直以为她妈妈只是走了,等到她有能力养活自己,就去找她。直到那张纸被揭晓,她才恍然醒悟。那句话这么说来着,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是一辈子见不到的。

她深深体会清楚失去的感觉。她没找她爸爸理论,那样毫无意义。最大的事情是什么时候能够逃离这个家。她最想离开家,却无能为力。我听了她的故事,特别同情她。除了同情,还有敬佩。敬佩她有勇气,在这么小的年纪,去想不敢想的事。不像我是出生于旧社会的家庭,却没有旧社会的待遇。男孩的尊严在穷人家庭都差不多会毁在阴险的人手里。

我似乎有点后悔,没大张旗鼓地把那件事写到日记本上,我认为这个事情该写到另一个日记本上,连带着和大姐的故事。所以我从此多了一个日记本,一本写痛苦,一本写欢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