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救赎的岁月

1992年,我出生了。

在十二月份的寒冬腊月,那天太阳还没从苍白的天空射出光线来,我就迫不及待地想从妈妈的肚子里,硬生生地逃了出来。这件事情没有被护士传成什么传奇的往事,反而是被家人风言风语传得沸沸扬扬。

我自然是后来知道的,他们的口气里,总是充满对我的好奇,最离奇的故事便是我特别难缠,非要早点出生,愣是晚上折腾了母亲一夜。

我就这么信了,也对其他小孩说过,似乎是想说自己是多么传奇,也必将会有传奇的一生,那时,我听人说了个故事,拿破仑是个传奇的人物,我一定要成为像拿破仑传奇的人。

直到我知道拿破仑是个外国人,我才幡然醒悟。

其实我也和拿破仑一样,在巨大的人生里,有许多不见光的磨难,都是从小时候开始的。但我还是没记住这个故事是谁告诉我的,我还想知道关于他更多的故事。可我没有听过关于他的更多故事,直到我长大成人,远离故乡。

原来故乡是我人生最最开始的最初。

十岁那年,我被二妈赶了出来。我本来是去她家找三姐姐玩,没想到刚看了半天电视剧,也不记得是什么动画片,就被二妈直接拉了出来。

二妈是出了名的坏人,至少是从我妈告诉我的口中得知的。我妈说,你二叔叔是个很好性格的人,自从娶了你二妈,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没和家里的任何人说过话。

我当即问了一个纯粹的问题,“也包括奶奶,还有爷爷。”

妈瞥了我一眼,几乎是脱口而出,“是。”她边说还边点头,点头的次数还不下三次,然后我虽然很难相信,也就不想问了。我那么小,答案和我没关系。其实我一直以为我妈再和我开玩笑。

我当然没直接说,我其实不信。但现在我不得不去重新思考这件脑海里的回忆,我真的有点信了,还有点害怕,二妈会杀了我。

二妈看起来脸色不好,从门口进到里门,简直比跑还要快,她像是要把我扔出去,就对待那些平日里我爸倒垃圾似的,不一会儿,就出现在荒山野土地。

我晃着脑袋,眼睛无光地看着她,她也那样看着我。

“以后别来我们家,扫把星。”她声音像极了野狼,在童话故事里,小红帽就是被大灰狼吃掉的,而她就是那只野狼,我竟然会变成小红帽。即使我不是童话故事中的小红帽,也会成为一个即将被消失的角色。

我不要消失,为什么是我消失。我并没有做什么,故事里的小红帽做错了什么,它活该被大灰狼吃掉,而还有一些边缘人,早就读着读着不见了。它们似乎完成了自己本该属于自己的任务,它们不见了,我知道我也该退场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扫把星是什么意思?指得就是我这种多余的人,她恨不得我立马去死。死了一了百了多好,这个家全是她的。不,忘说了,在我心里,大妈也不是善茬,至少不是善类。明明已经拥有了自己的一所院子,听母亲说,那个院子特别大,加起来面积比我二妈和母亲的地方还大。

这我就不明白了,占了那么大的地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看不惯我的出现,是我的出现打碎了他们的如意算盘。

有人曾问我:“算盘能吃吗?”

我说:“不能,但能换很多东西。”

他说:“你也打个好算盘,不就好了。”

我摇了摇头,径直地走回了家。我一点想回头看他的思想都没有,只清楚地想起,夕阳在天边真的很美,我几乎是长着嘴看着此美景,忘却了他口中说的算盘。算盘第一次印在我头脑的只是简单的算盘,算盘是用来计数的,几次而已。可我也想过,我要是打一手好算盘,应该只是期待大团圆的一家人。因为没几天的日子,就是中秋节了,我过真的是无聊,我和我妈我爸也很无聊。要是爷爷奶奶也在一起,一二三四五,就好了。

当我走回家时,夕阳沉入了天际,思绪也沉入了大海。一切都很平静地陷入黑暗中,真的找不到我要在白纸上写上什么愿望,那应该是叫做梦。

是梦,不是梦想,是痴人说梦的梦。我再一次安然地入睡。

完全忘记是哪年的事情,二妈突如其来又莫名其妙地搬走了,三姐姐同样消失不见,二伯离开了爷爷奶奶。搬去哪了?我不知道。仿佛这所嘈杂的院子,立马在少了一位极度会演戏的人,院子变得格外寂静。不过,在我们家所有人看来,搬走好,安静。大家不会重新爱上乱七八糟的环境。

我经常听我妈讲故事给我听,她说得特别精彩有趣,就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结局都很完美。可这次妈没给我讲个好故事,她说了一个真事。

冬天冷冷的,我家位于北方的偏远地方,要靠炉子生火取暖。最引火的是要煤炭要玉米棒子,还要人。零几年的冬天,我家玉米减产,玉米棒不够用。我求着爷爷给我,爷爷不理我,让我找奶奶。奶奶我也去了,她说:“小孩子,别操那么多心,要放在学习上。”

我想,这费多大力气,我只是过来问问,问完就回去。

奶奶安抚我,“不要多管闲事,我会和你爸说的。”

我没在管这个事情,爸爸被奶奶告知,他们的也不够用,煤炭也没多少。要是再没有这些玉米棒,爷爷奶奶老了难道要冻着。

几年前,爷爷失去了工作,以前是在职工人,现在是下岗工人。话说和煤炭也有点渊源,就是做和煤炭的相关工作。爷爷人美心善,别人说什么,他都帮人做。可反过来他要别人帮忙,别人爱答不理。爷爷没什么办法,钱也不多,就凑合着生活。

之后,爸爸找了大伯,大伯有点心软,说:“尽管拿去。”

大妈在一旁说:“不行,我们不够用。”然后接着低语道:“凭什么?”

不知爸爸听没清楚,我倒是非常清楚地知道“凭什么?”

“凭什么我们那么穷,凭什么我们要接别人,凭什么爷爷奶奶也不是一家人,也变成了别人。”我反复思考心里的念头,爷爷奶奶和我是一家人,但有时候我们却又不是一家人。

大伯直接扣下,他无奈地说道:“你看,三弟,我也没什么办法?”似乎就是听天由命的做法,你明白的,我说了不算。

爸爸啥也没拿上回来了,被妈妈骂得狗血淋头。妈妈语气的嘲讽,就像是注定天要下雨,看天气预报也没用,事情终会发生,而雨还是要迟早下到我们头上。

“你怎么这么没出气,你大哥什么人啊!有那么当大哥的。”妈妈为此还气坏了身子,生了一场大病。

最后爸爸还是问二伯借的,也算不上是借,花了钱的。我亲眼所见,爸伸手给了多少钱,二妈拿得好快,一直点清楚,才安心地让爸爸提了一筐。

这事让妈妈知道还得了,可还是没瞒住,二妈漏了风。妈妈拿着笤帚就要干起来。要不是爸爸躲着,大战一触即发。爷爷奶奶更是不在意,我看着没办法,安慰妈妈“算了,咱不和无赖议论理去。”

爸爸瞪了我一眼,我躲到妈妈身后。之后这件事不了了之,却在我心里成了一个荒唐的闹剧。

闹剧的名字叫啥好?就叫二妈收自家礼。

就因为这个,我把这个闹剧写成了范文,因此我获得了全班作文第一名。只是全班同学对我写的这个故事讥笑成群。

我问老师:“你不让我写真事情吗?为什么他们笑话我?”

老师看着我,低声对我说:“家丑不可外扬。”

“什么家丑?我写的是真事情,说的是实话,不偷不抢。”我很认真地对老师说。

既然老师和同学不认同我,我拿给自家人看。之后,爷爷、奶奶、妈妈看过范文后,瞪大眼睛对我说:“这是你写的。”

我说:“对呀!分毫不差,全是我写的。”

妈妈给我钱,让我自己买小白兔糖吃,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我走后,她看起来笑呵呵地在那做饭。

爷爷冷着脸,什么也没说,背着我离开。

奶奶抚摸着我的头,笑声泛起。

总之,我自认为,他们都挺替我高兴,我写的范文得了第一名。所以我无所谓地把妈妈和奶奶拉入我的阵营。很可惜的是,妈妈和奶奶是死对头,谁都想让他们离开家的那种死对头。我自然不能告诉阵营还有谁?我是最有权利的那个人。

一旦有好的故事,我就会找他们俩分享,单独和他们说。一来二去,我的日记本都不太够,上面字里行间都是家族的气息。从小到大,我把家里发生的任何奇葩的事情,全写了进去,谁都不知道。那些故事都是出自那里。只要你有兴趣打开,绝不会让你失望。

我沾沾自喜地合上日记本,去看热闹。

最热闹的名字,就叫虎头的二妈。

这个故事毫无疑问又被选入班级优秀范文中,又把老师和同学逗笑,教室里一片祥云。笑话有时候就是乐趣,乐趣是能给人类带来快乐的。

老师再一次把我叫出去,和颜悦色地说:“不是让你家丑不可外扬吗?你看你,都写了写什么?这么大的孩子,不懂吗?”

我这次瞪大了眼睛,比古代的铜钱还要大,死死地对着老师疑惑的眼睛,说:“我奶奶没不允许我不写,我妈也没让我停笔。真事写下来才有意思。”

老师被气到呕吐血,火冒三丈。她对天发誓,她绝不管我。

我以为自己得胜而归,回家的途中,偶然遇到爷爷买鸡蛋。我本来特想和爷爷炫耀一番自己的丰功伟绩,老师被我吓得目瞪口呆。可是,还是算了,不是一个阵营的人,天机不可泄露。我独自去找奶奶,很实在希望奶奶喜欢听这个故事。

奶奶带着老花镜,在缝纫机前补衣服,她穿线好几次都没穿上,我兴趣勃勃地自我推荐,把线替她穿好,让她对我的故事肃然起敬。果不其然,分享故事,也是个苦差事。

没等我读到最后,也就是三分之二。奶奶的脸色刷一下就变了,从晴天变成阴天,一瞬间四季乱套。她扭过头,转过身子,看着我。我从来没见奶奶那么严肃,就像一头饿狼盯着兔子似的。我害怕极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要说什么?我心想。

只见她放下针和线,语重心长对我说:“以后别写这种故事了。”

“为什么?这些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我顶嘴道。貌似奶奶和老师的看法又一致过来,令我费解。她这次为什么不同意。

“反正和这个家有关的事,都不要瞎写了。”奶奶声音大大的,像惊雁子所用的弹弓,打在他身上,无比难受。

我犹豫,不知如何拒绝,我弱弱地问:“到底为什么?”

“没为什么,就是不能写。”

“连你也不能写。”我带着询问的口吻。

奶奶坚持她的决定,很肯定地说:“我也别写了,添堵。”

我虽然点头答应,但心里却不服气。到底是怎样的理由不允许我写。当时我怄气,你是在伤害一个未来作家的心。我深深地想,终有一天,我要把你们全写进去,也包括奶奶你的人生。

说这句话时,我十一岁,懵懂算不上,有见识算不上,连“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都不懂。我热爱文字,喜欢写日记,更想说真话。可讲真话的人未必会取信于人,反而假话更令人信服。

这是我十三岁明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