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镜非灵

师竹在寒塔里被囚了八百年,直到发丝与塔外永不停歇的飞雪一样的白,年华未老,容貌寒肃,养她长大的师尊千方百计要将她扼死,死了也好,她向石窗外望了望。她超越了师尊,成为了新的武林第一高手,却因此和师尊决裂,旁人都看得出来,师尊是嫉妒。

她有些茫然。师尊是修武奇才,少年时便得了武林第一的位置,而她虽于武道一途悟性更佳,运气却不大好,根骨上天生有些异于常人,因此练武颇为艰难,内伤外伤大大小小从没断过,磕磕绊绊地,这才学到了本事,原本,她是为了不让师尊失望,原本,师尊明明也十分高兴,可是后来,以往最是爱惜名声的师尊,竟宁可全然不顾那些说他善妒的风言风语,也要想方设法置她于死地。

借着塔内角落的寒冰,她照见自己的影子,形容枯槁,和从前判若两人,曾经有一个颇通玄门之道的神算子,偶然见了她大惊失色,说她早晚会变成修罗,她那时候嗤之一笑,可在寒塔中的日子,她却常常不由自主想起那个预言,难道那人所说竟是真的吗?但终于她没有死,来到一个和从前全然不同的世界活着——想不到机缘巧合下,她竟成了仙。

成仙在凡人眼中是多世难求的福气,可真正到了上界,在一众神仙族裔之中,她一介叫不上名号的小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挨日子,天官随意一指,她随着一干人等去往北境,镇守苦海一隅,又三百年风云一过,凡间种种,便成了过眼云烟。

据有些年纪的侍卫长所说,这苦海已有三千年未动。她在这少见人烟,日子倒也算得上平静,就在她渐渐习惯的时候,却不想数千年未有的变故也给她碰上了。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海面上忽然风狂浪涌,海边方圆百里的山林刹那间被淹没,山顶九重宝塔只余三层浮在海面,一只比塔高了数仞的水怪昂首立于水面,不动声色地眯眼望着她,她于仙法是几乎没什么根基的,这三百年也没什么长进,这水怪长得威风八面龙首狮身,下巴上长须垂在海面跟树藤似得,看着就打不过。

她正要向一旁闪躲,那水怪的爪子却已经抓住了她,带起一阵阴冷的海风,她再睁眼时,水怪又长又密的须条藤蔓一样垂在她跟前,她双手并没有被缚住,情急之下便将长剑化绳,竟没费什么力气便将这怪蛟龙一样的长嘴巴缚住,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她也没细想,可能是那长嘴巴离得近,也可能是她下意识觉得这水怪是想吃了她,那水怪也是一惊,松开了手,师竹跳回海面上,手中仍拽着剑柄,那水怪却似乎很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没想到你还有这么高的修为。”

师竹也奇怪,倒不是因为它嘴被拴着也能讲话,对一只水怪来说这不是什么难事,而是自己竟当真缚得住它,从这水怪周身灵力波动来看,绝不是寻常精怪,可那剑绳使出的力道之沉,连她都吃了一惊,自己怎么突然这么厉害?

那水怪看向海底,又看了看她,缩小了身形,伏下身道:“上来吧,主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什么主……”师竹话没说完已经被水怪驮着潜入海中,腥咸的海水灌入口鼻,差点淹死过去,那水怪见势不对,急忙施展法术把海水隔绝开来,师竹猛咳了几声,刚刚喘过气,就听见那水怪的风凉话:“你不是法力挺厉害的吗,还怕水啊?”

师竹无言以对。她本来就是偶然成的仙,除了腾云驾雾,别的一点儿也不会,这么些年也就涨了点微末道行,天官当初是想着苦海这里多年平静,不需多费什么人手,才指了他们这些低阶小仙来,手中这把寒剑是天界最普通的兵器,也是她唯一的法器,对上这水怪,本来她都准备好赴死了,谁想到竟显出如此威力。

说实话,她并不恋生,所以也不怕死,人间的生活她早已无甚可念,仙界实际上也并不比人间好到哪里去,人人拜高踩低的模样,她早已看腻烦了,甚至不如这水怪看着好些。

但她这些想法自然不会告诉这只来路不明的水怪,那水怪倒似乎对她没有恶意,只一路行向深海更深处去,直到一阵法术抵挡不住的寒气袭来,那水怪安稳落地:“到了。”

这苦海里一片漆黑,万物不生,师竹在水怪背上趴了一路几乎昏昏欲睡,闻声张开眼睛,只见一个冰晶群重重叠叠堆积延展数尺,在漆黑的海底熠熠生辉,师竹走上前去,却见镜子一般的冰凌中映出一个模糊的影子,那水怪恭敬道:“主人,她就是镜灵。”

那影子微微点头:“不错,总算找到了。”

师竹一头雾水,却莫名觉得这个影子十分亲切,难不成这人与她有什么血缘之亲?她想了想,索性直截了当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那影子消失不见,却见一片红得发黑的血污翻涛涌浪,如无声的挣扎嘶吼,久久不息,师竹看得心惊,那人声音响起,道:“我本是桃山守神君衡,因魔气所侵受困于此,冰镜中为我之心海,你是我心镜所化之灵,与我同喜同乐,同苦同忧,所幸婆娑秘境中有那因缘果助你飞升,如今本神须借你之力历练修行,方可涤尽魔气,回归正道。”

师竹愣住:“什么……你们找错人了吧?”

那影子恢复在镜子中的模样,道:“青麟不会认错。”

那水怪昂首点头,仿佛在为主人的信任而自豪。

“这……”师竹到这地方的确有感应不假,可她是什么心镜化灵,她自己怎么不知道?但对方周边清气浩荡,无疑是她惹不起的神仙,就是神智还清不清楚就不知道了。

“那……您想让我怎么做?”她试探问到。

“替我,到人间做些好事。”那人不疾不徐开口。

“人间?”她想起人间种种,连连摆手,“人间实在去不得,告辞。”

走了两步,那汹涌的海水暗流与她隔着仅薄薄一道气障,在她眼前来来去去,她思忖片刻,又退回水怪身边:“烦请您,再送我一次?”

水怪驮着她落在人间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没别的选择了,只能内心幽幽叹了口气,她这一生,如履薄冰。

“神君跟天帝传过信了,您安心待在人间,好事做得越多,您能回去的时间就越早,记得不能做坏事哦,否则就要延缓回去的时间了。”青麟很和善地叮嘱完就消失了。

师竹环顾四周,人间与她离开时又有许多不同,街边大大小小卖剑法心诀的摊子商铺,过路人行色匆匆,怀中多武林秘籍,口中多念念有词,巷子里的斗武场人挤人,不时有人血迹斑斑、缺胳膊少腿地被抬出来。

“这哪里是斗武场,简直是斗兽场!”有过路人感叹。

“话是这么说,可如今天下以武为尊,你不去斗,只有死的份儿,有什么办法!”另一人应和。

“这届武林第一是谁啊?”

“是谁都跟我们没关系,那都是天之骄子,早就高枕无忧了,我们这些人,保住命就算不错了!”

师竹没有过多停留,从前她也是这么挨过来的,个中滋味她不愿想起,只是如今情景,似乎比她那时还要惨烈一些。

鬼使神差地,她又来到婆娑秘境的入口,那片白茫茫的冰雪之地,曾与她相伴数十年之久,境中石塔仍在,孤零零地立于一片苍茫之中,塔前一棵老树,光秃秃地静立。

她沿着旧时记忆走着,走近了却见到一个小小的篱笆,将老树与石塔圈着,推开木门,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女孩蹲在地上挖着什么,察觉到身后动静,转身看着师竹道:“咦?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的?”

师竹笑道:“在外头待得心烦了,寻乡途中误入此地,你在做什么?”

“找吃的。”女孩握着木铲头也不抬,“这树上的果子太苦,实在吃腻了,看看这地里能不能找点别的。”

白雪已经被翻开不小一片地,露出雪下松软的泥土,师竹看了看那棵老树,不知是什么奇树,虽然光秃秃的,却每日会结一种果子,偶尔甜常常苦,她忽然想起苦海底那个神叨叨的大仙,难不成这就是他说的因缘果?

原来如此,苦因苦果。

师竹看了看眼前的女孩,不过豆蔻之年,如何便吃了这么多苦?

“你小小年纪,怎么到这里来的?你的家人呢?”

“我无意间找到的。”女孩闷闷地挖着土。

“要不要我带你出去?”师竹斟酌道。

“不要,”女孩断然拒绝,“我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娘是个势利眼,外头的人斗得你死我活的,我不想出去,就在这里挺好的。”

师竹成仙后曾专门探查过,这婆娑秘境实则是一处隐于世间的方外之地,只为有机缘之人而开,歹人是进不来的,寻常凡人进来,不过只能见到凡间一处寻常山林,对这女孩儿来说倒是十分安全。

她便不再作声。女孩吃了这因缘果也能飞升吗?可飞升了又如何?她不再深想,这次树上结出两枚因缘果,女孩递给她一颗,她尝了尝,苦的。

从秘境中出来时,人间也下起了雪,她想了想,还是觉得应该去找找女孩的家人,按照那女孩模糊的描述,她一路找一路问,走了几日,来到一处热闹的小城,名曰“今岸”。

“你说林家那丫头跑出去几个月了都,两口子也不着急?”城门口的大树旁有一大片空地,聚了许多人玩耍谈天,一妇人低声的话音刚刚好传到师竹耳中,她登时警醒。

“那不是找不着吗,怎么不急?聘礼都收下了,结果人找不着,算什么事!”旁边的人道。

“可不是吗,林家嫂子怎么这么好脾气,”那妇人弓着腰咂了咂嘴,露出满口细而疏的牙齿,仍旧低声道,“要是我女儿敢这么顶撞,我掘地三尺也把她找出来,非把她腿打断不可!”

旁边人沉默了片刻,有人叹了口气,又有人说了什么,引起一阵哄笑。

师竹继续向里走,向人打听着这林家所在,走到一个偏僻的院落,师竹刚要敲门,却听见里面吵吵嚷嚷。

“这么些日子都找不到,算了!聘礼退我们!”一个粗犷的声音道。

“可不嘛,林家婶子,你说说这叫什么事!”一妇人帮腔道。

“别别别,这位大哥,老嫂子,你们坐,别着急,寻人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了,很快就能有消息的,”又一妇人焦急道,师竹跳上房顶,看清那妇人手中画像,真的是那小女孩。

那妇人抹了抹眼泪,道:“咱们都是自己人,你们也知道,她爹是个不着家的酒蒙子,我们这孤儿寡母的日子多不好过,能和魏老爷结亲我们是求之不得啊,怎么会……怎么敢跟您作对呢是不是,都是絮儿这死丫头,这死丫头回来,回来我非打断她的腿!”

“诶,”那满脸横肉的男人摆摆手,“残了不行,得囫囵个儿地给我们老爷送过去!”

“那是,那是,”女孩的母亲赔笑道,又凑上前去,神秘道:“和魏老爷结了亲,我们脸上也有光啊,以后这龙儿也能沾光不是……”妇人指了指一旁呆滞的男孩。

那壮汉的目光在男孩身上打量了一番,喝了口茶水:“把人找到了都好说。”

“哎!是!是……”妇人欢喜道,又给几人续了茶水。

师竹有点气不过,想去理论一番,他们若是听不懂道理,她这里还有拳法,掌法,还有剑法,虽然忘得七七八八了,对付他们还是绰绰有余,青麟却忽然现身,拦住她道:“干什么?”

“替天行道。”她说完纵身一跃,下一瞬却置身荒野之中。

青麟不满地瞪着她:“你到底会不会做好事,不要坏了主人的事!”

“这是哪儿啊,我就是在做好事,你拦着我干什么!”她也瞪着青麟,这些日子她也琢磨出来了,这青麟既然受君衡驱使,她是君衡心镜,想必天然能压制青麟,所以才能轻松将它缚住,因此毫不怯场。

“无故扰乱凡人命数,神君会被反噬的!还有你!得在凡间再多待好多年!”青麟气呼呼道。

“我是为了救那女孩子!”

“那家人铁了心要把那女孩嫁给老头儿,你就算把人打了能怎么着?”

“我……”师竹想了想,这家伙说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那家人不会因为被她打一顿就改过自新。

“你去哪儿啊?”青麟见她要走,急忙追上前去。

“秘境。”

那女孩见到她前来,很是高兴,师竹将手里的布包打开,满满当当各种各样的果子。

“真甜!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眨巴着大大的眼睛。

“师竹。”她在雪地上把名字写了下来,“你呢?”

“我叫林絮,”女孩也把名字写在了雪地上,神色有些掩饰不住的落寞,“柳絮的絮,我娘说了,女子薄命如柳絮。”

“不对,”师竹摇摇头,在女孩名字旁边写了个“旭”字,“应该是’旭日东升’的’旭’。”

师竹从秘境出来,没过多久,只见不远处一人蓬头垢面,有些疯癫地在山道上迎面走来,师竹身形微微一震,几不可闻地道了句:“师尊。”凡间已过数百年,这不过是师尊的转世,她心里清楚,却还是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对面那人竟也站住不动,神色不明地望着她,忽然寒光一动,一道剑气带着杀意向她疾扫过来,人的执念若不能参破,往往在轮回中越积越深,她身形微动,光华闪过,山路上登时空旷,只余那江湖客一人持剑戒备地环视着四周。

师竹跑得有些狼狈,一路驾云行得歪歪扭扭,青麟掐诀算了算那凡人的来路,心下奇怪,这小仙本事不大,却一向是个无所谓死都不怕的脾气,到苦海底都不带怵的,怎么见了个转世的师父怕成这样?她这凡人师父也是,累世执念,都没记忆了还知道见面就杀,凡人执念就是重啊,真是孽缘,正这么想着,脖子忽然被人掐住,一抬头,师竹恨恨瞪着他,咬牙道:“见我师尊是不是你的安排?说!”

青麟一脸痛苦道:“放放放放……放手放手!行行行……是神君的意思,不是想帮你早点离开这里吗?”

“胡说!我不是跟你们神君同喜同悲吗,你们神君有病啊自己折磨自己?”

问清楚缘由后,师竹郁闷了,这个君衡果然有病。

“神君也是发现增加点难度,功德积得快,你想想,单单是助人为乐,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了,但是如果能够遍历苦果,结出善果,这功德岂不是大了去了,到时候,仙子也能早点完成任务回到天界啊,对,说不定还能飞升呢!”两人停在桃山一处水边,夕阳正映得满山金光灿灿,青麟认真解释。

“我飞升你个头!遍历苦果,不就专戳人痛处吗!这什么桃山守神啊,看着正经八百的怎么能想出来这么损的招!对自己也够狠啊,你……行行行,这活儿你爱找谁找谁,我不干了!”师竹说完原地盘腿坐下,一副谁来也不好使的样子。

“你不去,那神君怎么办啊?”青麟气呼呼道。

“他怎么办关我什么事!我本来可以帮他做好事的,谁让他自作主张的,考虑我的感受了吗?这么爱受虐让他自己来!”

“你是神君心镜,他要是出事,你必定好过不了,到时候,魔气入镜……”

“停停停!”师竹登时起了鸡皮疙瘩,凡间劫难尚且有时,神仙命长,魔气入镜,生不如死,没有尽头。

她长长叹了口气,把头蒙上。

罢了,长痛不如短痛。

“你干嘛?”青麟戳了戳她。

“累了,歇会儿。”师竹认命道。

朦朦胧胧中,仿佛有人在远处笑着,一片薄雾掩住了视线,师竹往薄雾里走,宝蓝色的湖面上,开出一片一片的银色花朵,岸边小小的娃娃摘了一朵,高兴地举起给一旁年轻的女子:“娘亲!娘亲你看!”女子望着小女儿,双手张开怀抱,笑意中尽是温柔:“竹儿,过来。”孩子蹒跚着扑进母亲的怀抱,娘亲一双巧手把银色的花朵别进女儿精致的发髻里,又在女儿粉嘟嘟的脸颊上亲了几口。

画面一转,女儿已经出落成婷婷少女,攒了许久的钱,终于买了一支玉簪,簪上花朵犹如那湖边银花,在发间试着带着,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出神,忽然神色一僵,镜中映出身后母亲的面容,少女恐慌回头,一声“娘”没等出口,母亲便破口大骂:“贱蹄子,和你那没出息的爹一个模样,就知道折腾这些没用的东西!”一声脆响,玉簪上在地上摔成几段。

少女很是惶恐,父亲近几年接连纳了几房貌美的姬妾,母亲的脾气一日比一日怪诞起来,发髻散乱下来,她在母亲的怒视中不知所措地呆站着。

“怪我当初瞎了眼,找了个混蛋男人才生出你这么个贱货来!”

叫骂声渐渐远了,光影轮转,浮现出一个雨天,家中变得破败不堪。“娘,别走!”女儿追着母亲的背影哭喊,终是看着母亲的背影越来越远……

哭喊的声音犹在耳边,师竹缓缓睁开眼睛,青麟察觉异样,上前道:“仙子,你怎么了?”

“想起一些久远的旧事。”师竹瞳孔暗沉,眸中红光一闪而过,只是一瞬,她眼神忽又清明,顿时头痛不已。

青麟急忙给她渡了些灵力,终于让她稍稍平复:“怪不得神君这么着急,魔气已经能影响到你了。”

师竹垂眸不再说话,青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看着她静静调息。

“仙子,你为什么那么怕那个凡人啊?”青麟终于忍不住问。

“不是怕,”师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可能,就是怕吧。”

“凡间一世,我年幼时家道中落,母亲出走,父亲酗酒不归,后来遇上灾荒,是师尊救了我。”师竹说得云淡风轻,“他教给我一身本事,我认他如师如父,只是当我真的登上了武林第一的位子,师尊却恼羞成怒。”

“他救了我,成就我,最后,却要杀了我。”

“没想到你现在仙法不行,曾经却还是个奇才。”青麟听了半晌,一脸诚恳道。

师竹沉默,然后抬手给了他一记爆栗:“仙法!仙法!你就知道仙法……”

“我探查过了,那今岸城妖气笼罩,城中之人心智受到蛊惑,生活看似安宁,实则人人皆沉沦在酒色财气中,不知不觉生机耗尽而死,龌龊勾当可是不少。”一大早,青麟跟师竹站在今岸城外的半空中,看着城中唏嘘道。

“妖气蛊惑?”师竹目光落在绕城的河水上,按下云头上前探查,原来是淮水支流,两人沿着水流一路寻源,来到淮水河上,师竹以灵力为墨,画了张天界通用的拜帖,送入河中,却久久等不到回音。师竹心知不妙,这妖怪难道害了水君?若是如此,她和青麟可不是对手,要不上报天庭?正想着,忽见一白衣青年手执拜帖立于水上,望着他们似是若有所思。师竹见此人周身仙气颇盛,估计来头不小,便拜道:“小仙乃桃山君衡神君手下师竹,奉神君之命下凡历劫,路经今岸城,见城中有妖怪作祟,追查到淮水君府,可否请仙君行个方便?”

对面却迟迟不答话,师竹顿了顿,寻思自己声音太小了?正要再问,终听那人道:“跟我来。”师竹便爬到青麟背上准备下水,那人见状一愣,师竹心道有点丢人,面上不动声色道:“见笑哈,见笑。”那人眼中却似有痛色一闪而过,师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试探道:“仙君?”

那人回过神来,只将一颗闪着柔和光芒的珠子递给她,叮嘱道:“带着这个便好。”

“这是避水珠?”

“算是吧。”

“多谢,仙君怎么称呼啊?”师竹高兴道。

“我叫洛尘。”那人也微微地笑了。

师竹也不再多言,几人一路来到水底,却见一处楼阁静静矗立,散发着微弱光芒,进入楼中,隔间内有数人皆是水族模样,正在调试机关,红鱼首领见师竹二人到来,停下手上物什,彼此互相寒暄了一番,听闻他们来意,喜道:“那可太好了,我们正愁人手不够呢!”

青麟道:“我们一路行来,只见水下黑流翻涌,妖气很重,到底是怎么了?”

“水君府被一只蜃妖所占,召了许多精怪集聚人间戾气供他吞食,那蜃妖极擅藏匿,我们在此处找了多日,也未能找到他真正的藏身之处。”

几人正说着,那机关忽然发出声响,急忙上前查看,片刻间显现出一幅水下石林的图景。

“这是什么地方?”青麟惊奇道。

“西边!”红鱼首领看到有了线索,精神一振,几人便循着方向到那石林去。

“我们兵分两路,去找找看吧!”石林入口,错杂的脚印沿着几条蜿蜒的小路延伸到石林深处,鱼首领提议。

师竹点点头:“我和青麟从这边走。”

洛尘向她这里望了一眼:“万事小心。”

向石林深处走,越走越静,仿佛连水流都静止了,青麟不敢大意,边提防着四周边向师竹道:“别害怕啊别害怕,没事,没事没事……”

师竹故意逗他:“我不害怕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青麟咽了口唾沫,紧张兮兮跟她道:“诡异,太诡异了,这么多石碑,空荡荡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师竹有些好笑:“你在苦海底待了那么久,不也是空空荡荡,还怕这个?”

青麟绝口否认:“这怎么能一样?苦海底就是黑了点,虽然万物不生,但也没有这么诡异的安静,再说,真出了事还有君衡神君呢!哪像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话音未落,四下里忽然从石碑后钻出三个妖兵来,将他们喝住,青麟见状,反而松了口气:“总算见着人了,摆这么大阵仗就这么点人啊?”

那为首的见到青麟龙首狮身的威风模样,自忖不好对付,便拿出一只短笛来,笛声一起,石碑变换,水底流沙随声而动,席卷奔腾成一张巨口,将青麟吞噬进去,一人便向师竹杀将过来,师竹并不恋战,几下腾挪闪避过,便去取那为首之人的笛子,忽地眼前重重迷沙扑将过来,师竹向后一翻,堪堪避过,却听身后兵刃呼啸之声,还未回身,便见寒光一闪,有金石碎裂之音,一道白影落于身前,四周流沙纷纷而下。

师竹一愣:“洛尘仙君,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不远处绿芒透出,流沙巨口轰然碎裂,四处石碑剧烈震荡,脚底泥沙如巨浪般翻滚起来,青麟边咳边往他们这边喊:“这石阵有危险,快走快走!”

洛尘见状,广袖一拂,将他二人带往近处一断崖石洞中,叮嘱她道:“把珠子拿好,我去看看那石林中有什么古怪。”

青麟看着洛尘离去的背影,眼中满是欣赏:“没想到这洛尘仙君年纪轻轻,修为这么高,我还以为仙界除了我们神君,都是些酒囊饭袋呢,哎,师竹,你知不知道这仙君什么来头?”

师竹看着他的青嘴巴忽地凑近,自己默默往旁边挪了挪:“我也不知道。”

青麟咂咂嘴:“也是,你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对这些事知道的还未必有我多,依我看,你这性子是适合当神仙的,现在那些神仙欲望太重,倒是跟我们灵兽差不多……”

师竹听着他絮絮叨叨,忽然想起洛尘方才的嘱咐,难道那珠子有什么玄机?她把珠子拿出来看了看,却看不出来什么,这天界的宝物太多,她也不认识几个,想不出什么结果,于是重又放了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师竹有些昏昏沉沉,半梦半醒之中,一个熟悉的声音仿佛自远空传来,让人不自觉地想向那声音靠近。

“阿竹,我等你很久了。”眼前女子眉间一记朱砂,手中一柄如雪长剑,意气风发回望着她。

“凤凝。”她轻轻道。

“你还欠我一场比试,便定在今天吧!”凤凝手中剑意如风,落拓洒脱,飞转向她,她举剑借势相迎,招招惊险,却点到为止,山远水转,不知行了多少里。

“师竹!”不知是谁,在喊她的名字。

“师竹!”

声音越来越近。

凤凝挡过她一招,向后退开去。“差一点,我就能赢你了。”她笑了笑,收起长剑,转身离开,“我下次再来找你。”

“你去哪儿?”师竹着急道,远山上响起争斗之声。

“凤凝,别去!”山顶亮起一片红光。

“凤凝!”

“师竹!”师竹头痛欲裂,勉强微微睁开眼,只见一双眉眼似曾相识,喃喃道:“凤凝?”

“阿竹……”熟悉的清润声音,是洛尘,她还想再问,却支持不住再次昏睡过去。

若有若无的寒梅香气不时传来,师竹睁开眼睛,青麟正支着肘打盹,见她醒了,忙关切道:“师竹!你总算醒了,有没有好一些?”

她左右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一点:“我怎么了?这是什么地方?”

青麟道:“我们先前中了那蜃妖的迷术了,差点困在里面,不过洛尘找到了我们,抓住了那蜃妖,也算因祸得福,这里是洛尘的住处,叫垂星山。”

这山的名字听着倒是有些熟悉,她努力回想,问道:“是少元君?”

垂星山,月神之子少元君下界府邸。说起这少元君,天宫众人多少都听说过他的身世,连师竹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知道一些,传闻月神当年与一凡人女子相恋,育有一子,后被天帝所知,责令其返回天庭,凡人女子郁郁而终,神子被仙门收留,数百年前终得历劫化神,便是如今的少元君。

青麟点头肯定,激动道:“你是不是也很吃惊?这洛尘原来是月神之子!果真大有来头,不过这孩子比他爹可厉害不少……”

师竹疑惑道:“可是少元君怎么会管淮水的事?”

“那淮水水族受了蜃妖欺压,可淮水水君因为官阶不高,见不到天帝,请不来救兵,垂星山离淮水不算太远,淮水水君就想到了咱们这位少元君……”

师竹还要再问,却见门帘掀动,带进一丝梅花冷香,洛尘迈步走了进来,将她望了一望,后头又跟着进来一个医官,给她诊脉。她不由自主地盯着洛尘的眼睛看,明明和凤凝全然不同,为什么偏偏这双眼睛这么熟悉?

洛尘一抬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她急忙假装东张西望地避开,洛尘笑意浅浅,向着她走近,她眼睛转了一圈,终于专注地盯着帐子上的纹路,心里却有些打鼓,万一要是认错了怎么办?

洛尘走上前来,向医官问道:“仙子伤势如何?”

医官恭敬地回话,只说没有大碍,又开了些调养的方子,嘱咐一番便离开了。

师竹看着医官离开,又偷偷看了看洛尘,却见他正望着自己,含笑道:“仙子有话对我说?”

师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却故意道:“啊,我本来还以为,你会认出我呢,阿竹?”

师竹愣住,试探道:“你,你是凤凝?”

洛尘笑着点点头,师竹心下顿时明白了大半:“你那时在凡间历劫?”

神仙下凡历劫,男身女身皆有可能,化为女子也不是什么少见的事,果不其然,洛尘道:“是。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

师竹侧头,遮住眼中湿意,淡淡笑道:“怎么会忘呢?”

当年,师尊走火入魔,在天蒙山与一人同归于尽,世人不知内情,皆传言她葬身天蒙山大火之中,凤凝闻讯,孤身赶去,再也没能回来。她到了天界安顿下来以后,特意回了故地一趟,才知晓这一切。

“那时我本以为……幸好幸好,”洛尘望着她,“只是不知你到了天界,更不知你如今……竟这般艰难。”

她忽地回过神来,是啊,这是天界,眼前站着的不是凡间与她惺惺相惜的对手与知己,而是高高在上的月神少君。

“那时,神君一番慷慨义气,此番,又救小仙于危难之中,此恩小仙无以为报,倘若神君此后有用得上小仙的地方,小仙定当尽心竭力,在所不辞!”她诚恳而恭敬地说完,带着划清界限的疏离。

凡人一世,不过百年,于神仙的漫长生涯来说实在太过短暂,她只是凑巧跟这位尊神历劫时有一段交集,如今大家各归各位,总不好拽着前缘不放,诚然这少元君看着是个念旧情的人,可时过境迁的道理,她也十分明白,譬如当时师尊救她护她是一回事,后来杀她害她是另一回事。

洛尘看了看她,到底也没有再说话。

心照不宣,不言而喻,两人都回到了井水不犯河水的位置,一如他们本来该是的那样,如她所料。

她反倒轻松了些,目送洛尘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