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一
已经是深秋,窗外的梧桐树上还稀稀落落地挂着几片叶子,在BJ呜咽的风声中欲坠不坠。晨阳伏在桌子上闷头写着日记,他写得很快,笔落在纸上“沙沙”的,和梧桐叶一样。“BJ的秋天呵!”他这样想着,顿了一会儿,目光放空在窗外的斑驳了树干的梧桐上,又仿佛忽然被击打了似的,埋下头去,纸页又开始“沙沙”了。
晨阳是公认的好学生,老实、勤学,黑板上的板书他没有不抄的,考试前也总笑呵呵地把满满当当的课本分给打快柴的同学看。班上的同学一提起晨阳,总不免含了些尊重地点点头,说上一句,“他那样的人麽!”
现在,这位令人尊重的好人不再埋头了,室内的风声也住了口。凛秋中的梧桐叶没了生动的伴奏,瑟瑟着倒也不动了。晨阳两只胳臂在脑后伸长了交叠,整个人后仰倒在椅子上,嗬地长舒一口气。他看着窗外三三两两的同学,嘴角不禁噙了一丝微笑。是了,即使在秋天,这样狂风大作的季节,学生们也还是常在户外走动。这样想着,他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低下头理了理卷起的衣摆,大步走出宿舍了。
二
“以你现在的学习成绩,想拿到公派的机会还差了些。不过……”对面坐着的教授半仰在靠椅上,拿起桌上的水杯啜了一口,被烫到一般发出“嗞嗞”的声音,厌恶地皱了皱眉。晨阳得体的笑仿佛凝在了脸上,艰难地支撑不住。他几乎眼前一黑,听不到任何声音。教授把水杯放回了桌面,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框,换上笑意盈盈的表情,“不过除了成绩,我们也会基于学生的综合素质进行评估。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早不是成绩决定一切了。”晨阳听得这话,冻在脸上的笑才算见了春风,直化成水一般沁进人心里去。论成绩,他或许天分是不足了些,但论友爱、勤奋,他若居第二只怕全校也没几人敢称第一。这样想着,他已经听不见老师还在说什么,脑子里播放着细细的音乐——欧洲的古典宫廷、美国的西部牛仔,都是好的,全都是喜悦的,在他脑海中铃铃地奏着。
除了音乐,还有舞蹈。和着轻快的曲,揽着曼妙多情的少女,在海滩上,或庄严的教堂里,舞动着,跃动着,像风中相栖的梧桐叶,那瑟瑟与沙沙都是欢乐的格格轻笑。不够,还不够,这些是好的,但还会更好,晨阳这样想着,不自觉便笑出了声,也如春水一般清凌凌的,几乎像是女孩子的笑声。他发觉老师正面带奇怪地盯着他,忙敛了笑意端正起来。
三
BJ的秋天一向来去匆匆。几天的风沙过后,也就静悄悄地入了冬。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操场上已经很少有人遛达了,梧桐树也早秃了枝干,徒留下几片干枯的叶子还执动地抓着枝头不肯凋落。这样的冬日,即便出了太阳,也是冷的,暖不到人身上去。
大家都安静着,仿佛冬眠的熊。唯独晨阳的心是燥热的,潮红的,不安于息的。那轻快的音乐每天都响在他的脑海里,叫他静不下心做事。已经七天了,自他将申请材料递交给学校已经过去了足足七个昼夜。这一周里,他每日坐在教室里听课,都摆脱不了音乐的烦扰。但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恼人的事,反而噙了宽和的笑,任谁看了那笑意都会误解他是一个看向淘气儿子的慈父——“任他去吧,纵是烦恼也是甜蜜的烦恼。”
但他依旧坚持着每天写日记。其他的时候再不安于息,坐在桌案前对着日记时,总该深吸一口气收拾好心情。写日记的时候,晨阳总是利落的,心里的话仿佛没个尽头,室内风吹落叶的声音一响就是半个钟头。
没人的时候,他会哼哼歌,欧洲古典宫廷、美国西部牛仔,没个章法,想到哪哼到哪,想怎么哼就怎么哼。还有一人的舞蹈,他没有舞伴,但这并不妨碍他揽着虚空起舞,即使他从没学过拉丁或桑巴。
四
公示公派推荐人选那天,晨阳正在托腮微笑。太多甜腻又绮丽的幻象让他没能察觉时光的流逝。室友挟着一身寒气飞快地开门,径直蹿上床去把自己捂进被子里。那声音也仿佛挟了寒气,晨阳一时被冻住了一般,好久才如一具冰雕般扭过身子问:“你刚刚说的什么?”
裹进被子里的室友哆哆嗦嗦,不肯将身子挪出来,只远远地答:“我说公派结果出了,告示就贴在教学楼。全院一共推了二十个同学,分到咱班居然只选中了班长一个。哎我说,其实咱班成绩好的还不少,想不到是他拿到了名额,真是……”细细碎碎的絮语像细细碎碎的冰,带着冬天特有的冷意袭来,直叫人觉得脑子轰的一声,被针扎一样遍体生寒。晨阳已经听不见室友的吐槽与嘟囔,更没有力气去思考别的什么,只是维持一个静坐的姿势就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室友絮语良久,见他不搭言,也就不再说话,专心背过身子摆弄手机。又过了一会儿,床上传来隐隐的笑,是室友在和女朋友聊天了。
晨阳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急急地站了起来,还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没理会,径直出了宿舍往教学楼去。一开始是缓缓地走,然后是疾走,最后终于转成跑步。到了教学楼下的公示牌,已经是汗湿额头。但他顾不上擦,只一门心思看过去。横着看,“2022年经济学院公派推荐名单公示”,竖着看,是二十个名字,都是熟悉又陌生的,没有一个是他这些日子以来反复排演的。
不对,不是这种走向……他曾经很多次想象过这一刻。同样的标题,横着读过去,一个字也没差——“2022年经济学院公派推荐名单公示”。接下来就开始不对,坚着看下去,应该有一个名字是他的。不管列在哪一位,他都有很浪漫的解读。如果在第一位,那么就是天命所归的荣誉;如果是最末位,也正好是“解元尽处是孙山”的典故。都是好的,是细细的喜悦,笼罩在金色的光辉里。唯独没有一个版本,恰恰他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令人无措的版本。
兜头一阵冷风打得他一个激灵。是冷的,入冬了,而他出得太急,连外套也没穿。可是秋天不是刚来了半月,怎么会这么快入冬呢?晨阳脑子是钝的,只费力思考着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问题。一抬眼看到班长远远地走向这边,不用细看也知道他此刻必是满脸的喜色。那喜色催逼着晨阳,他没办法挂起招牌的微笑,在被发现之前状似不经意地溜走了。碰巧班长低头去系鞋带,一枚干枯的梧桐叶落在他脚边。他拾起来,快乐地捏碎这秋天的痕迹,又快乐地迎向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