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归

我叫路延,我喜欢的人叫柳芷晴。我们两家是世交,所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小时候,我常带她去看花,去爬树,偷偷带她去买她娘亲不许她吃的街上的美食。她像我的小尾巴,总跟在我身后。

大一点后,我开始习武,她会一边看我舞剑,一边看书。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记得最深的就是这句。

等我舞完剑,她会亮着眼睛给我鼓掌,笑吟吟地给我擦汗。我总会装作很不在意的模样,但其实早就红透了耳根。

再后来,我终于可以跟父亲上战场,当我立下战功,所有人都在称赞我,说我前途不可限量的时候,只有阿芷红着眼睛问我手臂上那道伤口还痛不痛。

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喜欢上阿芷的。好像是她摘了一支山茶花别在耳边问我好不好看的时候,好像每一次我受伤她都会小心翼翼为我上药责备我的时候,又或者,是更早之前。

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会不会喜欢我呢?

阿芷是京城有名的大家闺秀,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琴技更是京城一绝。我记得第一次听她弹琴,她坐在她家的湖上的亭子里,穿着她最喜欢的青衣,手落音起,似环佩轻响,又似到了云端,听风声拂过耳畔,一曲终了,余音袅袅。我看出了神,等她淡笑着走到我面前才缓缓回神。

她很善良,也很喜欢小动物,碰见没人要的猫、狗、兔子都会把它们悄悄带回府里养着。我去找她的时候,小院里好多动物跑来跑去,她就笑着看它们跑。我想,如果以后我能娶到她,我一定要给她建一个最大的院子。

我本来,想再等等,等我立一番事业就去提亲。可那些公子在她及笄后就迫不及待地上门提亲,兄长告诉我,如果我再晚一点,阿芷就要被抢走了。可恶!我不能再等了!

我去提亲那天,我爹和我娘与阿芷的爹娘相视一笑,原来他们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阿芷红着脸拉着我的衣袖去外面,她问我是真心喜欢她吗,我望着她的像蕴了满天星河的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郑重地告诉她,我喜欢她,我路延这一生,非柳芷晴不娶。

她笑了,我最喜欢看她笑。

我们成亲的日子,定在来年春天。正好,天气不会太冷,她很怕冷。

后来,匈奴犯境,皇上下旨,封我为主帅,三日后出征,击退匈奴。

十八岁的我,听见报效祖国,驰骋疆场就感到热血沸腾。

临走前,我去见了阿芷,她嘱咐我保重身体,按时吃饭。我一一应了,摸了摸她的脑袋,让她好好在家等我回来,我一定会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她笑着点头,我让她快进屋,我得离开了,她只是“嗯”了一声,却迟迟未动,过了一小会儿才慢悠悠地朝屋里走。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突然一顿,转过身跑来亲了我的脸,还塞给我一个平安符。

那时,我只觉得脑子里有烟花炸了一般,一阵轰鸣,等我反应过来,她自己跑回了屋。我感觉头重脚轻,后来再想起,我依然会开心地想笑。

边关条件很差,但我只要想到阿芷还在等我,我就什么都能坚持下来。

那年冬天格外冷,我有些担心阿芷会不会生病,转念一想,每到冬天,她都穿得厚厚的,像个粽子,汤婆子也不离手,应该不会生病。

我空闲下来会给阿芷写信,可她从来没有给我回过信,小没良心的,不知道是不是把我给忘了。

后来,兄长从京城传来信。阿芷意外落水了,她那么怕冷的一个人,我光是想想就心疼得紧,他说阿芷不仅是落水,好像还病得很严重,都说她可能快不行了,我急得想准备马回去看她,可是战事吃紧,这个紧要关头离开不仅是对这几万将士的不负责,更是砍头大罪。

即使我从不信神佛,但我仍日日夜夜都在祈求上苍救救我的女孩。

终于,又有信来说,阿芷奇迹般的好了,只是性情大变。

太好了,我想,只要她没事就好。

可是我没料到,一切就从这里开始变了。

次年三月,我凯旋回京,向皇上复命,被封了爵位。回了家后,娘笑着说我看上去不再像以前一样小孩子气,爹也一反往常不再那么严厉,兄长看着我,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

兄长和我不一样,他志向不在舞刀弄枪,而更喜爱读书。他一向很温和,待人也很儒雅随和,是真正的君子,我一向很尊敬他。

他很少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不平,难过,好像还有愤怒。我觉得有些奇怪,却没多问。

再见到阿芷,我才知道他们说的性情大变是什么意思。她没再穿过她喜欢的青色襦裙,而是水蓝色襦裙,虽然也很好看,但阿芷明明不喜欢水蓝色。她同我讲话的时候很客气,也很疏离,看到我时,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她叫我,路公子。

我有些无措,是我没能在她生病的时候陪她,她生气了吗?还是我没有第一时间来见她,她不开心?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叫她的贴身丫鬟知雨送客。

我僵立在原地,知雨也有些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回了屋,我在外面站了半个时辰,然后知雨来告诉我,让我先走,阿芷因为生病,忘了很多事。我又深深看了她的房门一眼,点了点头,这才离开。

自那以后,我每次来找她,她都躲着我。我想,没关系,她总能想起我的。可我的希望在我看见她跟五皇子谈笑的那一刻瞬间粉碎。我很难受,我想和她好好谈谈,所以我买了她最爱吃的桃花酥去寻她。

她看见我来之后,叹了口气,支开了所有下人,让我进屋说话。站在门口,我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踏了进去。

熏香是梅花香,我愣了愣,明明阿芷以前只用桂花香。我心跳如擂鼓,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为我斟了一杯茶,我没有动,等她开口。她抿了一口茶,说,她不是柳芷晴,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只是占用了这具身体。

我觉得很荒谬,这怎么可能,我根本不信。

但这个说法好像真的能解释阿芷为什么变化这么大。这个念头缓缓涌上心头,我浑身发冷。

我捏紧茶杯,喉咙发紧,一时竟说不出来话。她也没再继续说,只是沉默地看着我。我看着她的脸,我曾为之心动,念念不忘的脸,此刻突然变得好陌生。

我有些失控,我红着眼,艰难开口:“…那,我的阿芷呢?她去哪了?”

“我不知道…”

我鼻子有些发酸:“我求你,我求求你,你、你把阿芷还给我好不好…”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只要你把她还给我…”

“对不起。”

她低下头,向我道歉。

可我不想要道歉,我只想要阿芷。道歉换不回她。

可我还欠她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走出屋门,冷风拂面而来,挂在腰间的平安符微动,我还以为我在做梦。阿芷最喜欢的小兔子跳在我的脚边,我蹲下身摸了摸它的头,想起那天,我也摸了阿芷的头,她的发丝很软,就像这只兔子。

我的阿芷,是全世界最好最好最好的姑娘。

可我的阿芷却不见了。

我忍了好久的眼泪,落在了兔子的耳朵上。我带走了兔子,养在了府里。

第二天,我告诉爹娘,我要解除婚约。他们不同意,一直僵持到了三月下旬,我拜访了柳伯父和柳伯母,和他们谈了很久,最后他们说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

我没有反驳,最终婚约还是取消了,因为她也说,不想和我成亲。

我自嘲地笑了笑,那一刻,我倒真希望,我是个薄情寡义的人,这样,心是不是就不会痛。

后来,我没再去关注过她,也很刻意地去哪都避开柳府。我把重心放在了事业上,大大小小的仗打了个遍,旧伤刚愈,又添新伤。有时候我也会盯着自己的伤疤出神,想起阿芷曾一边给我上药,一边在我耳边碎碎念。

再次见到她,是在兄长的婚宴上。她过得好像还不错,可看她过得越好,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我原谅不了她,说重一点,我还有点恨她。

娘开始催我早点完婚,我总是敷衍地回答她。兄长和大嫂琴瑟和鸣,很快便有了孩子。

我有时也会想,如果我和阿芷成亲了,一定也和他们一样吧。

时间过得很快,四年转瞬即逝。打仗和练武充斥了我的生活,因为我只有让自己足够忙碌,才能不去想阿芷。

皇子夺嫡,最后是五皇子成了太子,不久后,皇上下了赐婚旨。柳芷晴和太子将在三月后成婚。

我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兵书落在了地上。我坐在椅子上,右手捂住双眼,眼眶有些热。

柳芷晴,太子妃,真好笑。

本来应该是叫路夫人的。

大婚那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可我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一杯又一杯烈酒下肚,忽然传来琴声,我顿了顿,猛然抬头看去,一抹青色身影坐在大厅中央抚琴。我拿酒杯的手有些颤抖,心中划过一丝期许。一曲终了,青色身影抬起头,站起身鞠了个躬。

不是阿芷。

我收回目光,又闷闷喝下一杯酒。娘问我有没有心仪的女子,我摇了摇头,她叹了口气,开始苦口婆心的劝我,我没听进去,依然一杯一杯地喝。

宫宴散的时候,我也起身准备离开,走到正厅大门口,太子拉住了我,递给我一叠很厚的书信,他说是太子妃无意间找到的,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给我。我接过书信,道了谢,正想离开,太子又让身后的宫女拿出一张古琴,那是阿芷的琴。我小心翼翼接过琴,琴上的吊坠是阿芷亲手绣的,和我的平安符很像。我红着眼睛再次道了谢。

回到府中,我坐在书桌前,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点燃两支蜡烛,按信封上落款的日子打开。

的确是阿芷的字迹,纸张有些泛黄。

“九月十一日

今天是你走的第二天,我有一点想你了。元宝今天生了六只小猫,我打算送一些出去,元宝好像看出来了,所以不让我接近,还凶我,算了,看在它很可爱的份上,就不跟它一般见识了………”

我勾了勾唇角,想象出她在小猫那里吃瘪的模样,伸手抚了抚她的名字。

“九月十六日

这么长时间,你只给我寄了一封信,看来打仗的确很忙,我原谅你啦。我就不给你寄信了,怕让你分心,好好打仗,等你回来再把这些信给你,我不是没有想你的阿延………”

“傻瓜…怎么可能让我分心”

“……………………”

“十月二日

嫁衣已经差不多绣完了,幸好娘早就让我开始绣了,不然就赶不上婚礼了………”

“…………………”

“十月二十九日

我最近有些不舒服,身上没有力气,大夫看过后也没看出什么,感觉吃了药也没有好转,知雨不让我常写信,让我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可我再不走路,可能连走路都不会了………”

“…………………”

“十二月十二日

今年冬天好冷,咳了大半个多月了,换了好几个大夫还是没用,字都写不好了,我也不能写了,待会儿娘看见我没在床上躺着休息又要开始唠叨,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平平安安……”

“…………………”

“一月七日

我好像好一些了,但还是有些发热,写字的手都有些抖,你在边关还好吗?真希望我的病能快点好起来,春天快点到,说这些话可能不太矜持,但我还是想说,我真的很想快点嫁给你……”

“………………”

“我在混沌中写下这段字,阿延,我时日可能不多了。我真的很爱很爱你,那天我掉进水里,水真的很冷,可我最怕的是就那样死去,再也见不到你,见不到爹娘,我以为我逃过一劫,看来上天还是不愿放过我。

生死有命,我要失约了,阿延。给你写的信没寄出去,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也好,免得你伤心。我等不到你了,也等不到春天,对不起,下辈子,我一定嫁给你。”

我拭去脸上的泪,原来我的阿芷,早就死在了五年前的寒冬。

她是真的永远回不来了。

什么神仙什么佛祖,都是骗子。

——

第二天,我去见了太子妃,看着她的脸,我有些哽咽。她好像有些手足无措,我向她道了歉,为我这些年的恨道歉。

“对了。”我说,她看着我,用那双我所珍爱的人的眼睛,“拜托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代替我的阿芷,多看看这个世界。

她答应了,我也放下了。

家里还有我的兄长,小不点也慢慢长大了,所以即使我说我不打算娶妻,我娘也只是数落我一顿,便再也没提过了。

因为我说过,我非阿芷不娶。

我总是会坐在书房看阿芷的信,拨弄她的古琴,仿佛这样就能感觉到她就在我身边。

后来的某天,阿芷的兔子死了,我沉默着将兔子埋在我的院子里的桂花树下。余晖落在我身上,我回到书桌前坐下,望着那棵桂花树,摘下腰间戴了六年的平安符,拿在手里端详,我又想了一会儿,然后拿了一张纸,提笔写下一句诗。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

再次上战场,我带领将士们一举歼灭敌军,那支毒箭射中我的胸膛的时候,我居然没有一丝面对死亡的恐惧。

我好像听见了阿芷在叫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终于可以见到她了,我好想她啊。

阿芷,下辈子,我一定会娶你,请你一定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