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中赋

梦青山下的合水镇,有着方圆三十里内最热闹的集市。

今日正值十五,合水镇一早起便热热闹闹,满是四面八方来赶集的乡亲。偶有外乡人路过,也不时停下脚来逛逛路边的摊子,看看有无称心之物。

镇子外沈家铁匠铺的院子里,一身农妇装扮的甘盼巧用力拉着风箱,炉膛内火苗正蹿得老高,映红了火炉旁沈铁匠的半边身子。沈铁匠凝神望着火中铁料,眼见烧得通红,火候正好,立刻移到墩子上叮叮当当地捶打起来。

甘盼巧往炉膛里加了一把柴,又往墩子旁边的大锅里填了些水,整了整衣衫打算去镇子里买点猪肉,再顺便把一早就跑出去玩耍的儿子沈逸生喊回来吃饭。

刚走出院子,突然面前身影一闪,一道疾风直冲甘盼巧面前,伴随着一声娇滴滴的招呼:“师妹,这是去哪儿啊,知道我来了便要走吗?”

甘盼巧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卸去疾风的劲道看向来人,惊道:“师姐!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只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紫衣女子轻捻着垂到肩头的发丝,步履飘飘地走进院子,后面跟着数个年轻女子,均单手持剑,肃然立在紫衣女子身后。

目光扫过因自己的到来而停下手中活计的沈铁匠,再看看紧锁眉头一脸不安的甘盼巧,紫衣女子轻笑起来说道:“师妹,都以为你为了七绝门而坠崖身死,悲痛了好一阵子,没想到你竟跟着七绝门的仇人逍遥快活了十几年啊,你说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

沈铁匠放下手中铁料走到甘盼巧身边,两人对望一眼,心知今日麻烦已至,恐怕这凡间的太平日子是到头了。

紫衣女子笑盈盈地看着沈铁匠夫妇,也不说话,像是等着甘盼巧自己说出该当如何。

甘盼巧见状,深吸一口气说道:“师姐,你既然如此阵势前来,想是带我回去受罚的。我甘盼巧偷生了这十几年,不求师门饶恕,自当随你回去,但还请师姐放过定城,他即便受罚也该回霜阁领罚,与七绝门无关。”

沈铁匠听到甘盼巧此言,知道她是想让紫衣女子不与自己为难,但两派结怨已深,紫衣女子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暗自苦笑下,沈铁匠握住甘盼巧的手向紫衣女子说道:“我是盼巧的夫君,你们对她的惩罚我自是要替她分担。但我是霜阁之人,你们七绝门对我要有所罚,我可不受。”

紫衣女子闻言,笑容更深了一层,说道:“真是夫妻情深啊!师妹,当真是找了个有情的郎君呢。”说着,右手微微做了个手势,身后的女弟子便在院中散开,将甘盼巧夫妇二人围在中间。

紫衣女子脸上笑容渐消,缓缓退后道:“师父说了,十六年前你坠下山崖,她日日念你想你,心里当你是世上难得的好徒弟,却不想你不但活着,还与仇人混在一起。如今若你还念着自己是她的弟子,就当场手刃仇人,不然就是七绝门的叛徒。若你是这等不肖的弟子,她不愿再多看一眼!”

说罢右手翻转,院子上方便出现了一个光罩,两道光落在甘盼巧和沈定城身上,淡淡地笼罩全身。

“乾坤罩?”甘盼巧脸色发白,虽然知道师门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但见到师父的法宝在此,明白当真是要斩尽杀绝,不禁心下黯然。

“当年你二人比武,本是生死各归天命,却不想你二人贪生怕死假装摔下山崖,更是苟且到了一起!仇人不除,孽徒不除,我七绝门脸面何存?”

紫衣女子似是动了真气,一双美目满是怒气,全没了刚进院子时的含笑风情。

“师父她真这么说么?”甘盼巧嘴角微动,泫然欲泣。

“师父说了,若你还念着师徒一场的情义,若你还念着七绝门对你的养育之恩,当初该怎么死,如今就用怎样的方式去死吧。”紫衣女子面色阴暗,一字一顿道。

甘盼巧倒吸一口气,当初……她该死在沈定城的剑下!

虽然早料想到会有这一天,却万万想不到,师父对自己竟如此地狠心,只死还不够,还要她死在心爱的人手上。

紫衣女子不再言语,右手紧握乾坤罩,只待师妹一反抗,便要施展乾坤罩将他们缚住。

师妹入门虽晚,资质却高,修为早为门中翘楚,若非如此,十六年前的比武也不会让她出战。再加上霜阁年轻一代最优秀的弟子沈定城在侧,即便有师父的乾坤罩在手,如果真要打起来,自己也没有十分的胜算,所以此次前来,先赌一赌师妹对师父的愧疚之情,能不动手最好。

甘盼巧丝毫不知师姐的打算,靠在定城的身上看向他,只觉得心乱如麻。师恩难报,这多活的十几年她已无憾,但定城怎能对自己下得了手?自己若是死了,定城又怎样才能逃脱呢?

沈定城双手环抱盼巧,知道她心中所想。他根本不在乎什么七绝门,只要他在一日,谁都别想伤害盼巧!但盼巧一直觉得愧对师门,如果她愿意领死,自己就陪着她去死!

只是……逸生怎么办?

院中众人一阵沉默,没人先打破这份安静。看似安静,又似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甘盼巧收回目光,下定了决心般对紫衣女子道:“师姐,当年坠下山崖确实是因我们二人身受重伤,并不是惜命故意为之,但坠崖未死又双双陷入绝境,能相扶活下来也是造化。感情既生无法割舍,自知不会得到师门的准许,只得在外偷生了这十几年。如今我愿听从师命自愿赴死,但有一事,还请师姐能网开一面。”

“你儿子么?”紫衣女子语气冰冷,似早料到师妹会提到这件事。

“是。”甘盼巧紧抿双唇,望向紫衣女子。

“放心,我不杀他。”

甘盼巧和沈定城闻言大感意外,没想到七绝门竟然愿意放过他们的孩子。

“话也交代完了,天色不早,师妹可愿意上路了?”紫衣女子依然语气冰冷。

甘盼巧目光微垂,向紫衣女子深深一拜:“谢师姐放过逸生。请转告师父,不肖弟子甘盼巧拜谢师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此生无以为报,愿以死谢罪。”

转头看向沈定城,嘴角微微上扬笑了起来,眼中含泪道:“定城,这一生我很欢喜,来生你可愿不受门派牵绊与我在一起?”

沈定城见盼巧含泪的笑容,心头一紧,只顾不停地点头。

“如此甚好,来世再见。”话音刚落,甘盼巧右掌快速拍向胸口,身体一震,竟是运力震断了体内根根仙脉。

沈定城眼见盼巧一脸微笑地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啊——”沈定城只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一样,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一瞬间离开了他,再也找不回了。虽然这一天两人早已想得到,但他的盼巧,真的就这样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盼巧,不要丢下我!”沈定城紧紧抱着盼巧的尸体,目光狠狠地盯着紫衣女子厉声道:“记得你说过的话,不然我们夫妇二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紫衣女子捻着发丝轻笑道:“放心,我原本也没打算杀你的儿子。”

话音刚落,忽然门外传来小男孩的声音:“爹,娘,我回来啦。咦,你们是谁啊?”

“逸生,听爹说。”沈定城按下心中悲痛喊道:“去北灵山霜阁,找你祖父沈在天。爹娘走了,你以后照顾好自己!”说罢,再深深看一眼怀中的盼巧,竟也自断经脉而亡。

紫衣女子瞥了眼倒在地上的二人尸体,右手翻转收回了乾坤罩,向门外说道:“让他进来。”

“是。”原来,门外还有两个弟子守着。

紧跟在两个弟子身后进门的沈逸生见自家院子里都是些单手持剑的女子,甚是纳闷,一低头看到爹娘歪倒在地上,先是一愣,随即便扑上去急道:“爹,娘,你们怎么了啊,快睁开眼看看逸生啊,这是怎么了啊?”

摇晃着爹娘的身体没有反应,他回头看向紫衣女子问道:“你们是谁,我爹娘怎么了?”

紫衣女子毫不介意沈逸生愤恨的眼神,说道:“我叫柳青青,你娘的师姐。你爹娘……愧对师门自断经脉而亡。”

“你骗人!”沈逸生猛地站起来,冲紫衣女子厉声问道:“我们过得好好的,哪来的什么师门,又为什么要自断什么经脉?”

“即便告诉你,你听得懂吗?”柳青青轻轻笑着,双手依然轻捻着垂到右肩的发丝,莲步轻移,围着甘盼巧和沈定城的尸体走了半圈。

“师父那么疼她爱她,那便以师父的名义让她安心上路,不是很好吗?”柳青青得意地大笑起来,“那老婆子就算死了,也能帮我不费吹灰之力地除掉眼中钉,真是个好师父呢。”

“你是坏人,你还我爹娘——”沈逸生挥舞着拳头,冲柳青青狠狠地撞过来。

柳青青右手轻甩,看也不看撞到墙壁一般咕噜噜翻倒在地的小男孩儿,转身便向院外走去。

“想报仇?还是小心着你的命,别先被折磨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