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敢与君同
他批改完奏折,打了个喷嚏。旁边等候多时的皇贵妃递上鸡汤,“皇上,喝口鸡汤再看吧,别染上风寒了。”
他看一眼鸡汤,又看一眼皇贵妃,“你先回去吧,朕还要和大臣议事。”
皇贵妃见皇上心情欠佳,夹着尾巴走了出去。
估摸着皇贵妃走远了,他离开御书房,来到御花园,转悠几圈后来到那条已经来过数次的小径,那是通往冷宫的。
不知何时,他有了这个习惯,悄悄来冷宫外看她。有时是在大门口悄悄看她抓虱子,有时走向她,问她,“你是不是在装疯?回答我!”
“哥哥,你真英俊,我能嫁给你吗?”
直到有一天,他厌烦了薛氏安插在自己身边的太监,谁也不让跟着,飞到了冷宫屋顶,暴雨当空他打着伞目睹了发生在院子里的一切。
他已经准备好下去将几人杀死,但小太监的出现,让他不得不隐藏起来,以免暴露身份。等到太监走后,他将自己的衣服取下,为她盖在雨水打湿的肩头,又把油纸伞放在她的头顶。
死不了,但可能会更傻吧。
可惜,三娘没能让他如愿。
宫里开始谣传冷宫里面的南唐公主清醒了,皇贵妃亲自前往冷宫,看到的是李三娘蓬头垢面地吃生狗肉,恶心得当场呕吐,连忙摆驾回宫。
等皇贵妃走后,她拿掉头发,吐掉吃下去的东西,冷漠地从水井中打水洗净双手。
这一幕也被他看到。
接着浇花,晒太阳,为宫女、太监们写东西,直到夜幕降临,无宫人的冷宫猫头鹰叫着,他才发现自己看了她这么久。
她变了吗?变得善良、谦卑、慈悲,还是预谋着什么?
为什么是现在?
他不知道,所以他在看着她,时不时想起她的双眼。
她对他说,“我即嫁了你,你便是我一生一世的夫君,生死与共,患难同当。”
希望你能信守诺言。
一天,他站在冷宫门外,被一个小太监吓一跳,“皇,皇上,您怎么在这儿?”
她看到他了。
拿着毛笔的手停下,往宫门口走,往他的方向走去。
“你手上拿的什么?”
太监颤抖着将手中的药方交给皇上,“皇上,奴才前几日得了风寒,这是娘娘给奴写的风寒药方,吃好了。特来道谢。”
她全身素白,袖口还有些磨损的线口,向他行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读着纸上写的药方,“没想到,你冷宫倒是住的舒坦。疯病好了?”
“冷宫里清净,可精心凝神,三娘疯病已好,忏悔自己所做恶行,希望能够用后半辈子弥补罪过。”
前几日还骗薛氏,装疯吃狗肉,今日他来怎么就不装了?
“掌嘴。”
她突然抬头看向他,明媚的模样未变,笑容未变,言语的冷淡未变。
一掌扇来,不想将她的鼻血扇了出来。
他让太监住手,“你可知错?”
“不知。”
“即使在冷宫也要恪守本分,你从不习医术,现在又为何给人开药方?”
她笑着,“皇上怎知臣妾不懂医术?”
“是啊,朕忘了,江南现在还有供奉你的生祠,信众甚多,人间月娥对某些方面倒是颇有‘道法’,是吗?”
他俯身将双手背在背后直视着她的眼睛,这双深棕色的眼睛,美到让人想要摧毁它们。
“皇上说笑了,臣妾,”
“你额头是怎么回事?”
她摸摸自己额头的疤,上面是暗红色的痂,本可以细心养着不留痕迹,但她也没在意。
“臣妾不小心撞的。”
“看来疯病还没好全,好生养着。”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为难自己。
下午时分,小太监给她送来太医院的金疮药,“娘娘,用了这个以后不会留疤的。”
“如此甚好。”
金疮药就此摆在她的梳妆台上,没有动过。
曾经多么看重皮相的她,在卸下皮相之后才发现自己多么的肤浅。
不如就留个疤在额头,也让那些有心人放下心。
转变发生在入秋的一天,她已经发现他经常来看自己,说服自己,皇上只是害怕哪天她会再次祸乱后宫而已,可是为什么不派人来监视她,而是一个人来?
趁着他上早朝,她偷偷前往宗祠,寻找父皇的遗骸。传说人死后身首异处会得不到转世,高康那么聪明,一定会放在宗祠,用祖宗镇住父皇的魂魄。
她扮作道士,用迷药迷晕了侍卫,将宗祠里翻了个遍,最后在供桌底下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装着骷髅头和南唐玉玺。
“父皇别怕,儿臣送你回家。”
宗祠被盗的事情在一个时辰后传到了他的耳朵,他的第一个想法是李三娘偷的,可是迷晕侍卫,找到玉玺,不是一个女子就能办到的。
如果是她要复国呢?
“给我查!”
“禀皇上,臣与刺客交战时发现此人善用短刀,武功虽弱但招式狠毒,被臣打中一掌之后逃走了,只需搜查胸前有淤青之人即可。”
他气势汹汹地杀到冷宫,她正在修剪盛开的月季,他抓住她的手,“玉玺在哪儿?”
“什么玉玺?”
“少跟我来这套,把你偷的玉玺交出来,饶你不死!”
她点头表示明白过来,“皇上这么凶神恶煞的要挟臣妾,原来是玉玺被偷了。然后怀疑是臣妾对吗?”
“不然呢?”
“皇上随便查这里,要是有玉玺,臣妾甘愿赴死。”
他不由分说把她拉到房间内,“谁都不许进来。”
她镇定地看着他,其实胸口已经被他拉扯疼了。
“皇上想干什么?”
“验伤。”
粗布衣服被粗鲁地撕开,女子洁白的肌肤露出来,看不出有伤。
她神色如常,“皇上看够了吗?”
他将她逼到角落里,两手支着墙,“告诉我,你打算干什么?只要你说,我保证你会没事的。南唐的那些人还和你有联系,是吗?”
“皇上,您是不是奏折批得多了,头脑昏了?前年您才镇压了逆贼,他们完全不知道我这个公主还活着,又怎么会来找我?”
说到这里她神色微变,“要是他们知道我活着,更不会让我在这里受苦。”
“受苦,你说在这里受苦?难道不是你自作孽不可活?!”
她闭上眼睛,凝神静气,以免被他按压内伤喷出鲜血,“那,求皇上赐我一死。”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悲伤,手从胸前移开,抚摸到她的额头。
“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的。”
然后留她一个人在屋内,甩袖而去。
她蹲在地上被翻上来的淤血呛一口腥甜。
等人都走光了,她独自来收拾那些被翻乱的家什,推倒的柴堆,滚落在地上的豆子。
低头一颗一颗捡豆子的时候,两双布鞋映入眼帘,是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
“娘娘,我们来收拾吧。”
“你们是?”
“奴才是奉皇上命来伺候您的。”
哦,是来监视自己的。
宫女金林和太监小顺子利落地捡了豆子,又将废弃木板抬出去,腾出两人睡觉的地方,从制衣局拿了些布料和首饰。
“娘娘,您看看,喜欢哪个颜色,奴才让制衣局给您做衣服。”
新衣服?
他是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想故技重施,让自己被其他妃子忌惮,成为众矢之的?
“我这一身挺好的,不用了,都退回去给其他的妃子用吧。”
“娘娘,您这就错了,女人什么时候不爱美呀,女为悦己者容,才子配佳人,要是不美,怎么能重新得宠呢?”
她哈哈大笑起来,扯着内伤,便用手捂住胸口,“我已经是庶人,年老色衰,再穿这些鲜艳的衣服,不是很奇怪吗?更何况我也不争那个宠,也不用悦人。”
“可是娘娘,”
“不要再说了,你们既然来了,就得懂我的规矩。退下吧。”
“是,娘娘。”
胸口的内伤足足养了两个月,中途她让倒夜壶的小太监带些化淤止痛的药进宫,险些被查到。不过离她出宫的日子,也不远了。她对他已经没有任何眷恋,唯有带着父皇的头骨,回到南方,终其一生。
皇贵妃还是知道她好了,但是得知皇上给她配了两个得力的宫女太监,不敢轻举妄动。
心里憋着一股气,看来最害怕的事情已经发生了。皇上心里有她,只要她活着,就断不了这份情。
故而,借着皇子背书有误,重重打了他几下,“蠢货,这都背不对,以后还怎么做一国之君!”
“爱妃在说什么一国之君?”
皇上怎么来了也没人通报,收拾收拾起身笑盈盈地牵着孩子走了出去,“皇上来了?刚才臣妾还在给辉儿说像父皇一样的一国之君才是明君,父皇也和辉儿小时候一样努力背书呢。”
他依然笑着,但笑不及心底。
明朗而强壮,英俊潇洒,拥有万民仰慕,对待臣下宽容,都是他给别人的表象,他内心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能了解,他也不想被别人看到。
“对了,皇上,既然您去了冷宫,有给姐姐添衣添宫女,也该接回来了。我看姐姐改过自新,现在吃斋念佛,还在院子里种了好些花草。”
薛氏在饭桌上看着他的脸色,他细嚼慢咽着,薛氏期望着他说一个“不”,可是始终没有。
“你不是怕她吗?”
“姐姐不是说要做善事,弥补自己的过错吗?臣妾愿意相信她,再说这后宫许久没有选秀了,贤妃去世,淑妃被禁足,宫里的老人也没有多少。”
“那朕明日就拟旨。”
到底我是皇帝,还是你是皇帝?薛氏看着皇上,心里有些愤懑,早知道就不说这话试探他了。
不过李三娘出来说不定能作为她的棋子,毕竟她知道李三娘永远不会有子嗣。即使再得宠,要拿她,也要掂量掂量大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