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敢与君同
他散步走到御花园中,听闻有女子弹唱的声音,如夜莺般婉转悠扬,顿时减轻了些疲累。
绕开假山,看到是身穿白衣的她笑着站在一位琴师旁边,唱着“后庭花”。
他转身便走了,“来人,下令,宁嫔禁足一个月。”
后庭花是南唐烟花之地长的亡国之曲,他要让她长记性,这里已经不是南唐了。
也许他自己都没发现,曲子并不是让他最生气的,让他最生气的是她唱的时候笑了,笑得那么开心,而且是对着除自己以外的其他男子!
回到芷泉宫,坐立不是,“皇上今晚要哪位嫔妃侍寝?”
“去甘泉宫。”
“是。”
她被莫名其妙禁了足,连带着琴师也受到处罚。
当晚她正准备就寝,他的步撵停在了院子里,一把油纸伞被太监收起来拿在身后,上面写着“忘川”。
她忽然想起那日醒来时,盖在她头上的油纸伞,那件玄衣。
北齐没有男子取字的习惯,但小孩子都有乳名,高康的乳名就叫忘川,他小时候便喜欢做小东西,特别是油纸伞,于是东宫里用的都是他的伞。
他,为什么要给自己伞,可是又任由自己昏死在雨中?!
“怎么,不欢迎朕吗?”
“臣妾不敢,皇上可曾用过晚膳?”
“不曾。”
从入主东宫到如今的皇宫,她鲜少和他一起吃饭,这顿饭吃得味如嚼蜡,她看着他细嚼慢咽,想到了最初来到北齐,不适应这里的饮食,他给她安排了一个汉人厨子,在东宫特地给她做菜。
可是现在想想,更像是他为了区分出她和他们的不一样,为了让大家都明白,这个太子妃不久就会像星辰般陨落。
待到宫人都退下了,她给他轻轻梳头,看着镜子中的男子,心中涌现起许多往事。自己不可以再轻易相信一个男人了,而且这个男人还是个野心勃勃的政治家,他就要实现自己大一统的梦想了。
自己始终是他手底下的一颗棋子。
杀了他?
还是不杀他?
他将她搂入怀中,“你在想怎么杀了我?”
“没有。”
“真的?”
两人再次对视着,她突然双眼朦胧地说道,“杀了我吧,高康。”
男子的气息逼近,手托着她的头,让她难以逃脱。双唇交织在一起,在成婚七年后,她第一次得到这个男人的宠幸,她爱恨交加,她怨恨,可是她最后妥协了。
成婚七年,他要了她,本以为此生便不会与她有瓜葛,可是看到她穿上旧时的衣服,也回忆起那时她对自己的一片痴心,学骑马,蹴鞠,摔了多少次还不甘心。
因为整个东宫,除了她,所有人都会蹴鞠,北齐人善骑射,每逢节气皇家都会进行蹴鞠比赛,她只有站在台上看着薛氏和他一起打球。
因为他说的一句,“你还是别唱歌好了。”
她真的从此在没唱过。
“你不是人间月娥吗?难道不会些花哨的活?”
他总是忍不住伤她的心,即使是在床上。既不想承认自己喜欢她的事实,又要强行占有她,在精神上虐待她,在肉体上折磨她。
“告诉我,李三娘,你在成婚之前是不是已经失身了?”
“没有。”
许是太久没有行房,她居然感到了久违的羞涩,双眼紧闭不敢看他。手被紧紧锁住,不能动弹。
“看着我,李三娘!”
为了减轻些折磨,她睁开眼,看着他,男子的双眼仿佛要吃掉她。
“我是你什么人?”
她沉默了。
沉默代表了太多的话,爱人、仇人、恩人、主人、皇上。
她被他环抱着,丝毫没有睡意。天蒙蒙亮的时候终于睡着了,她梦见自己回到江南,坐上渔船出海,碧蓝的海面下一只巨大的鲸鱼游过,大大的尾巴溅起巨浪,将她淹没,无法呼吸。
浪花一次又一次地拍打她的身体,她醒了,他轻吻她的唇,将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皇上下旨,将她升为宁妃,引来众多朝臣的非议,他真想让她亲自来看看那些朝臣的反应,看看这个举动有多疯狂。
她将赏赐大肆奖赏给下人,拒绝了那些妃子前来搭讪的示好,宫里的宫女、太监都想着每天多遇见宁妃几次,好多得些东西。
自从那次在甘泉宫留宿,他便常去她的宫中,只是去的多了,不是以葵水告假,便是拉着些美貌的舞女、琴师,让他挑选来做妃子。
有那么些时候,他以为眼前的人不是李三娘,李三娘会为了他将整个东宫的宫女都阉了。
可是现在不同了,再怎么对她好,眼神都不及心里,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让他抓狂。
秋分,每年祭祀社稷的时候,他举行完仪式,照常去主持蹴鞠大赛。
皇贵妃薛氏盛情邀请她去蹴鞠,想来是让她在他面前出糗。
没想到她悻然同意。
换上戎装,扎上马尾辫,她拿着杆子与同队的妃子、禁军一起传球,旁边一人的杆子向她打来,被轻松绕开。
前方有人阻截传球,她便侧身站在马上将球高高击起,掉到篮筐中。
所有人都惊讶不已,一场蹴鞠下来,全是她在进球。也算是一雪前耻。
比赛后,他坐在高台上,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看向他。
“臣妾听闻台州一带瘟疫横行,百姓民不聊生,恳请皇上恩准,让臣妾前往台州诊治瘟疫,以赎臣妾罪过。”
这下不只是宫里人议论纷纷,连大臣们也议论纷纷,他暗暗在袖子里捏紧拳头,“你身为皇妃,怎可单独出宫?”
“臣妾虽不过问前朝之事,但对南诏战事略有耳闻,大战在前,后方瘟疫,对我们不利。虽然前线将军已经快攻打到南诏国都,可是瘟疫不除,百姓过冬便没有粮食,长此以往必有大乱。臣妾是为皇上解忧,辅助宰相。倘若瘟疫未除,臣妾愿一死谢罪,若瘟疫除尽,臣妾便立刻回宫。”
薛氏按耐不住了站起身,“皇上,不可,宁妃娘娘曾经,”
“不必多言,此事朕会与大臣商议,后宫不得参议前朝之事,宁妃好自为之!”
他走了,薛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跟着走了。
那个冬天过得并不舒坦,宰相刘芳不幸在台州染上瘟疫去世,南诏国灭,将士们得胜还朝又去镇压各地揭竿而起的农民。
他稳住了军心,同时查处了多地的贪官污吏,邯郸城中的东市,每日都有刽子手斩首的罪臣。
后宫内,又添了一位皇子,她和那位皇子的生母勉强说得上话,是前年进宫的昭仪,有时会互相串门,应着她懂些诗词,缠着她教了些平仄韵律。
一天,她把自己亲手做的虎头鞋送到昭仪的宫中,闲聊时门外传来“皇上驾到”的声音。
两人向皇上行礼,他闻到了淡淡地花香味,四处寻觅,不见花的踪影,倒不像是胭脂水粉的味道。
她从上次蹴鞠提了出宫之后,便极少见到他。昭仪见到皇上则是另一番模样,像新婚燕尔的妻子,羞涩又高兴。
勉强对答了两句,甚是无聊,气氛尴尬。他无意间看她一眼,她的脸上写着不耐烦。
“臣妾宫中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宁妃宫中有何事?”
“臣妾,臣妾做了些腊梅花的香膏,这会子应该成型了。”
昭仪含笑,悄悄将她推撒一把,“姐姐,妹妹这里有奶娘照应,不如你带皇上去看看自己做的香膏吧,可有男子用的?”
她心想,好你个昭仪,白对你这么好了。
“小小香膏,臣妾也是第一次做,怕入不得皇上的法眼,皇上还是留在这里多陪陪昭仪妹妹吧,她产子不久,需要有人关心她。”
这么说,他真是个不合格的皇上,连自己要对谁好,都有人指点。
她身上的味道如今也变了,这股味道让他想不起来,从前的味道是什么样的。
“朕随你去看看。”
她与他坐在步撵上,众人踏雪的声音窸窸窣窣,雪地上映照着她洁白的面容,唇上点着淡淡的朱砂。
“待台州瘟疫过去,天下太平,朕带你去江南巡游,如何?”
“皇上是一国之君,怎能去巡游?江南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可看的。您看这漫天飞雪,不是也很美吗?”
他在想,她是不是还在怨恨自己。
甘泉宫中飘荡着腊梅的芳香,她向他展示了自己做的香膏,“只是,臣妾没有做男子的,这些就给皇上赏给喜欢的妃子吧。”
她让他把自己做的东西送给其他女子。
他将她捧在手中奉上的香膏打落到地上,捏住她的下巴,“你不是李三娘,你是谁?!”
宫女们吓得跪在地上不敢做声。
“皇上说笑了,我不是我,会是谁?”
“她从来不会做这些东西,也不削做,她高高在上,从来不会为自己做的事忏悔!她也不会如此不珍惜自己的皮相,让朕去找别的女人!”
她笑了。
“皇上,您不是已经为我验明正身了么?你用足了手段把我捧得高高的,然后摔下去。亡国之恨、杀父之仇,让我变得疯癫,可是那又如何?天下需要一统,这是民心所向,百年的分裂,所有的子民都在煎熬。后来我明白了,您是一个帝王,那么我就不能把你当做一个普通男人,一个普通的丈夫看待。”
他放下捏住她的手,他亲手摧毁了她,却还希望她能像从前那样爱他。
“臣妾是变了,不过是为了苟且活着,在这深宫度过余生罢了。”
她提起素白的衣袖,蹲下收敛碎掉的瓷片,却被他一把提起来,“所有人都退下!”
宫女太监们退下,关上了门。
“那你可知,作为一个妃子的本分是什么?”
他将愤怒、爱意、不甘、痛苦都施加在她的身上,他今日未来得及刮掉的胡渣扎到此人的大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