邀春诀

我不禁心中讶然,没想到战局的情况竟如此严峻了。

忍不住朝那森森高门望去,王珏竟是如此大义之人。

冲王天点点头,又朝别院方向深深一拜,我知晓,经过此事,我与王珏之间也再两不相欠了,但他此番举动,着实令人叹服。

他不愧为琅琊王家下任主君,也不愧为宁朝大司徒!

是夜,我与燕儿抵足而眠,她睁着无神的眼直愣愣地盯着屋檐,一言不发。

屋中灯火俱灭,只余阵阵月光洒满地。

隐约可以看见她原先红润活泼的脸上,如今除了刺眼的红痕,便只剩苍白与憔悴,我不自觉的抱紧了她。

过了许久,久到我都以为她睡着了,才感觉到胸前一阵湿润。

嘤嘤呜呜的哭声渐渐变大,直至嚎啕不绝。

见燕儿这样,我也不禁泪如泉涌。

“你莫怕,以后没人知道你所历之事。”

“我们明日便离开上京,去扬州,去莱州,去哪里都好!只要你好好的便好!”

“等我们安定下来,就再开一间制衣铺,你裁衣,我绣花。”

“……”

她的哭声渐渐变成呜咽,我开始给她哼小时候她常用来哄我睡觉的歌儿。

“索得娘来忘却家,后院桃李不生花。猪儿狗儿都死尽,养得猫儿患赤瘕……”

我初见她时,是她家中了遭难只剩了她一个,又刚被卖入闵家,最是孤苦无依的时候。

如今,她像回到了那天,穿着破烂的衣裳,枯黄的头发像树上的燕子窝,我见到她的第一面,就忍不住地笑她。

她小小年纪,看到锦衣华服的我,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局促地想遮挡住因草鞋破了洞而露出来的脚趾。

因为那顶枯发乌糟糟,我便为她取名燕儿。

她笑着应了。

那时候的我也不懂桃李为什么不生花,猫儿为什么患赤瘕,只知道每次她哄我睡觉,都会眼含泪花。

她约莫是想家罢。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之人的哭声愈发小了,直至呼吸匀称。

她睡着了。

我可怜的燕儿。

竖日一早,我把两人的东西都收拾好,又去马市买了辆马车,将金藏好在马车上,去云裳浓中接了那两小仆,四人便晃晃悠悠出发了。

小仆今年十四岁名唤曾平,小女使今年十三岁名唤曾依,他俩乃本家兄妹。

可曾平踏实能干,为人也憨厚老实,曾依却活泼开朗,总像只小雀儿叽叽喳喳,她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燕儿脸上有些可怖,我便给她戴上了面纱,曾平驾车,曾依就在马车中陪我们。

许是察觉到气氛不对,曾依今日的性格也收敛了许多。

出城之前我让曾平特意到闵家周围绕了一圈,只见那大门紧闭,庭前萧肃。

大约闵家众人早已离京了罢。

如此也好,我也不用为他们担忧了。

出了上京我们便径直一路朝南去,出城的人越发的多,官道上也有甚多瘦骨嶙峋衣衫褴褛之人,也遇到了许多同我们一般近乎逃难之人。

路边那自边城而来的流民,他们盯着我们一行车驾虎视眈眈,眼中仿若放着绿光。

经燕儿一事后,我对这些庶人毫无怜悯之情,曾平驾着马车又带着长矛,也是丝毫不敢在他们身边停留。

不知往何处去,曾依便提议说他们祖籍陈郡,不若回他们家乡看看。

我们都觉得可行。

又等好不容易到了陈郡,我们才忍不住松了口气,这一路上可真是提心吊胆的,生怕被人撸下马车。

可曾依他们离开陈郡时才三四岁,除了陈郡二字哪里还记得自家在哪儿呢?

我们只好进城先安顿下来。

相比于上京此时的水深火热,陈郡可谓歌舞升平,烁耀华堂。

我们几人自上京而来,却更像乡间人入了城,只觉眼花缭乱,更有些无所适从。

找掮客赁了间颍河边二进的小宅,我住一间,燕儿同曾依住一间,再就是曾平住外院,也算是妥当。

手上有王珏给的金,我倒也不用为银钱着急了。

每日便同燕儿曾依绣绣花,踏踏青。

燕儿自那事以后性子便冷了许多,如今她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可仍大多时候都是低着头不说话。

曾依性子活泼纯真,每每都是她一人在旁与我们逗乐。

曾平便在院中劈柴挑水。

陈郡是谢家嫡支所在,想起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我还趁无事时偷偷去谢家门前转了几转,可想那谢二爷又身瘫在床,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转眼又快年关。

颍河的水都慢了许多。

不知北方战况如何了,王珏是否已驱退胡氐。

这日,听闻谢家大郎与朝阳公主要乘船游河,曾依眼巴巴的想要去看,闲来无事,我们便早早出了门。

朝阳公主乃圣人长女,听闻十分得圣人喜爱,坊间关于她的传闻许多,可最多的还是她的风流韵事。

有人道她对谢家大郎爱而不得;也有人道她府中面首极多,日日逍遥快活,可谁也不知真假。

我们去的早,占了桥上的好位置,只要游船经过,便可看清八九。

公主出游的阵仗极大,光画舫便是一列,其中打头的那艘四周白纱飘然,竟是寸纱寸金的鲛纱!

我不禁想起那年王珏出行的马车,踏雪寻梅的宝马,也是阔气的很。

曾依拉着我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好不吵人。

船近了,忽来了一阵风,掀起了阵阵纱帘。

周围唏嘘声不断,只见船中两男一女,男子天人之姿,女子华贵无双。

我定睛一看便吓的不轻,朝阳公主一身红衣,额间的花钿栩栩如生,她对面之人我看不清面容,可她身靠之人,分明是谢止!

在飘纱快要落下的一瞬,我仿佛与他四目相对,我满心疑惑,而他却早已满目疮痍。

不知他是否认出了我?

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满腹诗书想着入仕,便是连经商都不愿的,怎会委身于朝阳公主?

见他眼中苍凉,读书人风骨宁折不弯,现在约莫比杀了他更叫他不堪吧!

可我又想,他如今忍辱负重,只怕是有什么比他的尊严还重要的事情不得不做。

那个曾满眼星光的少年,我是信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