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俱乐部i

“怎么样?”

陈默把信交给林辰。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林辰已经处理好了三具尸体的后续。

“你呢?”

陈默转向夏阅。

“我留下来,”夏阅眼下的红肿还未来得及消退,“我得为他报仇。”

陈默淡淡地笑了。

其实就算她不说,夏阅也知道——他帮不上什么忙。他不过是个商人,没必要趟这趟浑水。况且,这并不是一桩稳赢的买卖。

但陈默还是答应了他。

“好。”

“你怎么打算的?”

冠冕堂皇的话看得林辰直犯恶心,他把信扔到一边。

“我要去一趟D市。”

“你说什么?”

“信上写得很清楚不是吗?三天之后,我们得迎战啊。东区的港口丢不得。”

“我不是说这个。你去D市干嘛?万一……”

“不会。我的确没管过家里的生意,但是咱们家和D市往来已久,算得上完全信任。他们不可能这么突然地对咱们下手。就算有矛盾吧,什么矛盾是钱不能解决的,非要做到这步田地才行?大家都不傻,逼急了对谁都没好处。”

林辰点了点头。

“也对,如果D市主导的话,没必要找文韬一起。”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就现在来看,D市反而是最安全的选择。他们的目光,现在全集中在这里。”

“可你自己去,我不放心……我陪你去?”

“不行,我们没时间了。马上,父亲和葛戈在D市遭劫双双毙命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A市。文韬设这个局,连我的病都考虑在内了,他不可能忽略西南两区。而且,设局的,不一定是他。”

“是高石。”

“所以你得留下。我从没管过家里的生意,现在只有你能稳住A市的局势了。”

“我陪她去。”夏阅加入了这场对话。

“不行。”林辰断然拒绝。

“为什么?”

“你最好别走这条路。”

陈默没有作声,她思虑着什么。

“其实……他去也可以,正好给我当个幌子。”

“什么意思?”

“今天之后,在风波彻底过去之前,A市所有露脸的工作都要由你来出面,对外要宣称我静养。如果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发现我去了D市,会不会起疑心?”

“可是他们既然能发现你去了D市,你拉上夏阅他们也照样能发现啊。”

“拉上他,至少还能找个借口。文韬他们应该并不了解,他……和苏铭之间的关系……”陈默没有继续说下去。

林辰撇开脸说道:“他们也不会知道苏铭和咱们家之间的关系。”

“他们对苏铭下手只是不想事情暴露,所以这之后,对夏阅的监视力度会比咱们小很多。”

“嗯。”

“那我现在就订票。”

“好。”

“那A市呢?”

“稳住人心。”

“这我知道,我说的是西南两区。”

“他们一向是最会见风使舵的。现在这个局面下,他们还不敢明着对咱们下手,一旦咱们找上门去,他们便能猜到我们现在的危险处境。保不齐和文韬联手,到时候,就真是一场难打的仗了。”

“明白了。那,需要发公告吗?”

陈默点了点头。

“那我现在就通知他们。”

“等等!”陈默突然想起什么,“不行……不行。”

“可是过了今天,一切的事情都由我出面,这公告就算不发,别人也会知道啊。”

“他们不会知道。”

林辰一脸疑惑。

“你管着A市的所有事宜,却没有一个正式身份。我虽然不露面,却掌握着真正的继承权。他们会不会认为,岳诚会内部不合呢?既然猜测到了不合,会不会放松点警惕呢?”

“也不是没有道理……”

“静观其变吧,至少这三天里,我们还能过太平日子。”

三人准备离开。

“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等我电话吧。还有,带个人,再带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来。”

夏阅点了点头。

“你有几成把握?”

“我不知道。”

“你们和D市不是向来交好吗?”

“利益面前,哪有什么交好不交好啊。只能说,尽力吧。”

“好。”

话毕,夏阅的车却迟迟没有发动。他看着陈默苍白的脸,张不开嘴巴。

“还有什么事?”

“陈伯父和葛小姐的葬礼,你打算什么时候办?”

陈默被问住了,这是她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是啊,正常人怎么可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清晨,提前思考该怎么处理自己父亲和大姐突如其来的死亡,和后续的葬礼呢?

“我……”

“陈默,”夏阅垂下头,“我想带苏铭离开。”

陈默下意识抬头看了夏阅一眼,眼里满是震惊与不解。她张开嘴,却迟迟吐不出那句“为什么”。

她有什么资格问“为什么”?

她有什么资格干预夏家的家事?

她有什么资格逼着夏阅执行自己的计划?

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只能点了点头。

微凉的空气在两人间蔓延开来,陈默没有拒绝,夏阅也没有解释。

“你会来参加他的葬礼吗?”

“……不会。”

陈默和夏阅心里都明白,对于苏铭现在的身份来说,陈默出席他的葬礼,就相当于公开放出一个猛料,等着一帮靠此吃饭的人深挖。

“好。”

陈默垂着头,用手攥住车窗框架,几乎快要把真皮套子扣出洞来。夏阅看出来,她在忍,忍着一些释放出来会更好的情绪。但夏阅没有说话,他依旧把车子停在那里,等着陈默抬起头。

“可以帮我……送他一束花吗?”

她凄惨地笑了,又悲怆地哭了。

夏阅的车子渐渐远了。泪眼婆娑里,林辰的身影渐渐近了。

“上车再聊。”

阳光透过车窗,林辰的侧影被打在陈默衣服上。奶黄色的毛衣在橘色阳光的直射下好像变色了,变成一种更绚烂、更温暖的颜色了。可惜这温暖,再也不能打动陈默了。

“还有一件事。”

“什么?”

陈默的目光落在林辰手指的戒指上。

“公告……确定要暂缓吗?”

“你觉得呢?”

“我想马上发。”

“马上发?”陈默疑惑地问道,“可是,我刚刚在文韬面前演完一出戏,现在发不是自相矛盾吗?”

陈默若有所思地顿了一阵。

“你检查的结果怎么样?现在A市有多少地方被他们暗中安插人手了?”

林辰面露难色。

“西南两区的,几乎都被渗透了。东区的几家赌场也没能幸免。”

“那,现在能从哪里找人?”

“只有港口了,就怕……”

“就怕他们今晚就占了港口。如果他们今晚就动手的话,我们有几成把握?”

“今晚的话……四五成。港口能用的人本来就少,要不是葛戈之前在那里管过一个多月,只怕连三成都不到。”

“所以,不能让他们占了港口。我确实骗过文韬了,但是高石……我没把握。而且,就算他们两个人都信了,就高石那种人,趁人之危传出去虽然名声不好,但确实能有稳赢的机率。他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也许可以。”

“的确可以。文韬已经心软了,而且,他还算是个方式端正的人。最后一仗,他肯定希望能光明正大地赢。但他想说服高石,就必须有让他信服的理由。”

“比如,内部混乱。”

“对。哦,我懂了,马上发公告就是想让他们觉得岳诚会内部不稳,这样,他们也许还能放松点警惕。”

“可是我就担心这样一来,咱们自己内部恐怕会真的混乱吧。”

陈默思考道:“他们的人既然已经渗透进来了,很多地方的混乱就是不可避免了……还是先保住港口吧。现在就找人,找港口的人,然后把父亲和葛戈的死讯告诉他们。”

“你就不担心文韬和高石那边发消息?”

“几率不大。他们的确在岳诚会内部安插了些人手,但西南两区原本就不是咱们的重心,东区的那几家赌场也都是以盈利为主要用途。所以,他们应该并不完全了解咱们的内部情况。”

“那高石,会不会不相信啊?”

“我不知道……就算他真的聪明到这种程度,看出了咱们可能故意制造混乱,怕是也不敢轻易出手。”

林辰点了点头。

“明白。”

“看来,是真的要来一场硬战了。”

陈默望着窗外发呆。林辰清了清喉咙,小心翼翼地发问。

“你还好吗?”

“嗯,还好。”

陈默转头,林辰的侧影在一片金黄中变成一块黑色剪影。秋风从车窗溜进车内,吹起他的碎发。

“我真的没想到。”

陈默笑了。

“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会这么快适应。”

“是啊,我的确离开太久了……但十年前我就懂了,混这口饭吃的,无论坐到多高的地位,都有可能受到伤害,甚至是家破人亡。所以,我没事。”

“那,他呢?”

陈默抖了抖眼皮,嘴唇有些发干,沉吟了片刻后,她缓缓吐出一句话:“他十年前就死了,所以……我不会有事。”

四周只剩下风声,和车身飞速撞击空气的声音。

“终于结束了……”

处理好一切时,已经是傍晚了。林辰下楼,想把消息第一时间报告给陈默。他敲着画室的门,门内并无动静。林辰轻轻打开门,屋内空无一人,连画也没了。橘红色的光线映出细碎的灰尘,投下一道道光柱。这屋子像是很久没人用过一样,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在这一片荒芜中,葛戈的笑容仍绽放在画板之上。

“陈默!”

林辰一下子慌了神,他大步向外走去。

打开门,刺眼的阳光让林辰下意识眯眼,他抬起手挡在额头处,这才看到陈默——她正坐在台阶上,脚边胡乱堆叠着一堆画。打火机在她的抛投中上下翻越,她在犹豫,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定。

“你要干嘛?”

“烧画。”

西方红日渐垂,红的紫的云朵染成一片。

陈默深吸一口气,并不转头,左手伸向一边的画堆中,随意拿出一卷。缓缓展开——那是她在B市画的一副风景画。

“这是我在草坪上画的,那天啊,天气特别好。蓝天白云的,草地显得油亮亮的。”

她这么说着,拇指弹开打火机。

晚风已起,小小的火苗在风中摇晃着,似灭非灭地跳动,它朝着画纸的一角飘去。

“你干嘛!”

打火机和林辰手上的戒指撞击在一起,一声清脆后,打火机落到地上,火苗熄灭了。

“还有机会的啊!”

陈默又笑了,她折着身子,捡起打火机。

“希望是令人恐惧的……尤其是,绝望里的希望。”

在天地一片明艳的傍晚,陈默就那样亲手烧掉了自己的希望。如果有人为那个场景留张影的话,一定会发现,整个院子里,只有火焰和被切割的天空。其他的,全都陷入黑暗了——陈默、林辰和满院的植株。他们都藏匿在黑暗里,如果平面剪影一般,寂静着,哭泣着。

林辰站在她身后,完整地吸完几根烟。

香烟的味道、秋风的味道、枯叶的味道和纤维燃烧的味道统统混杂在一起,却有种异样的美。那味道,陈默会永远记得。

那就是她梦想燃烧的味道。

“如果结局是这样,还不如从来没拥有过……”

“可是拥有的时候,是真的快乐啊。”

“快乐……”

“是啊,快乐。这样,至少未来还能攥着记忆,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吧。”

一阵风过,万千微红上下纷飞,可那其中,没有一片属于她。

“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这里简直比地狱还可怕。我一声一声‘姜叔叔’叫了快二十年的、和父亲一起打下岳诚会江山的、以兄弟相称几十年的姜岳,居然向我,向父亲,向陈家挥刀。而我最爱的人,被他亲生父亲的贪欲害死了。那时候啊,我真的,真的觉得白活了。二十年的时间里,我竟然看不清一个近在咫尺的人。我止不住地去想,如果那个傍晚,赢的人是姜岳,后果会是怎样?”

陈默看着面前的火堆,她的语气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

“所以,你选择了逃避。”

“当时的我只想离开,离开这个让我什么都不敢相信的地方。”

“可是你在B市,真的过得好吗?”

“重新开始的时候,都是踌躇满志。人不都是这样的吗?会幻想,会期待,会觉得还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可是日子一长,慢慢就想清楚了。人生,哪有重头再来的机会啊?我永远都摆脱不掉这个地方,因为我永远都是陈诚的女儿。”

“所以你留下,只是因为摆脱不掉?”林辰吸完一支烟,“我说过了,你可以放心走的。你离开,是可以过太平日子的。”

“太平日子……”

陈默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个词汇太陌生了。

“用你的命换吗?”

陈默突然笑了,她起身,面向林辰。林辰一时躲避不及,对上她的眼睛。

“我不会走的。”

陈默安静地看了他几秒,侧身离开了。林辰仍站在那里,香烟在他指尖明灭。

纸张在跳跃的火焰中嘶吼翻滚,火苗在晚风的吹拂中越吹越旺,渐渐和同样火红的天空融为一体,就像黑夜永远不会来临。

“看来他们是真的乱了。”

高石挂断电话,坐回到文韬对面。

“情况怎么样?”

“他们没有发死讯,只发了接任通知。”

“接任通知?”

高石点了点头。

“先发了一份林辰的,又发了一份陈默的,前后隔了大概一个半个小时。”

“都这种时候了,还搞内部矛盾?”

高石看着桌上的陶瓷杯发呆。

“是假的吗?”

“什么?”

高石摇了摇头,仍旧小声嘟囔着。文韬一个字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呢?”

“他们会那么聪明吗?”

高石抬头看向文韬。

“你说陈默和林辰?”

高石点了点头。

“也许,是做给我们看的。”

“可能性不大吧。”

“他们肯定已经知道我们在岳诚会里安插了人手,万一是真的想打乱我们的计划呢?”

“可这样一来,他们自己内部不也会混乱吗?”

高石顿了一阵。

“说得也是。”

“那港口,今晚还去吗?”

高石吐出一口气。

“去……不去……你觉得呢?”

“要我说,就不去。就算他们真的是做给咱们看的,现在贸然出手,也没有必然的把握。”

“可是不去的话,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啊……会不会……”

“不会。你今天要是看见了陈默那副样子,就不会不安了。”

高石饶有兴趣地瞥了文韬一眼。

“也好,先看看局势再说吧。”

文韬拨通了秘书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