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俱乐部i
陈默走到夏阅面前,夏阅头也不抬,半哑着嗓子。他憔悴了很多,面色很差。两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站着,谁都没说话。
不需要安慰对方,因为彼此都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一方。
“看过了?”
“对不起……我应该更小心一点的。”
陈默没有回答。
她听出来了,这句道歉不是对自己说的,而是对那个永远都听不到的人说的。
“你们呢?”
“父亲和大姐死了。”
陈默看着冰冷的地板,并不在意夏阅惊恐的眼神。
“林辰没和我说,不过我大概也知道,西南两区也不会安静的。他们大约已经计划很久了吧。”
夏阅的眼神由惊恐转变为担忧,但他不止为陈默所担忧的担忧,他更担忧陈默。他虽不完全懂专业医术,但在俱乐部这么久,一些问题他是能看出来的。陈默的精神状态确比刚来时要好很多,但绝没有达到可以处理这件事情的程度。
“你可以吗?”
陈默回给他一个苍白无力的笑容。
“你打算怎么办?”
夏阅的声音轻轻的,好像怕惊到她一样。
“杀了他们。”
没有愤怒,也没有底气不足。好像这句话背后隐藏的感情和任何一句闲聊一样,陈默还是那样站着,不哭,也不笑。
“你去吧,送送他。”
夏阅点了点头。他该和林辰一起料理这三个人的后事了。
陈默仍站在那里。午后阳光的斜照下,她的脸仍旧一片惨白。机械性地眨动眼睛,机械性地呼吸,她已经被打击成这样的人了。
站了一阵儿,她也走了。她回到原来的房间,她站在门边,看着夏阅和林辰的背影。夏阅趴伏在苏铭身边,肩膀抽动着,嘴里嘟囔着,林辰在安慰他。林辰的话每温柔一分,夏阅肩膀的抽动幅度便增加一倍。
最悲伤的时候,用体贴的话语安慰,只会让他更悲伤,更激动。
陈默本想上前拦着他的,可她终于是没有动弹。
她希望夏阅这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能成为自己的引子,引着自己也哭一场。像从前大家都在时,可以不管不顾的,完全脆弱地哭一场。
但她不能。
大脑已经不能控制身体了,她的大脑在悲伤,身体却在一步步坚强。坚强到她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坚强到肺部被气顶得生疼,可面上依旧是平静如常。
她不会脆弱了。她真的不会脆弱了。
身后,不知谁在向她走来。
她听到了,但她没有回头。
“陈默小姐。”
林辰先一步回头,在陈默冷淡的一张脸后,文韬的阴笑透了出来。
陈默依旧背对着文韬,她的眼神落在林辰身上。陈默微微摇了摇头。
“不知您是否有时间和我谈谈?”
“她没有。”
夏阅的声音半朦胧着。他的头终于抬起来了,从肩膀中间缓缓升起。他不想回头,他不想让文韬看到自己这副痛哭流涕的样子。
那一瞬间,他好像悟到了陈默冷脸背后隐藏的东西。
“林辰,照顾好夏少爷。”陈默投向林辰的目光很温和,“我走了。”
林辰在陈默的眼神中分明读出了诀别的意味。
“请一个也是请,请两个也是请。不如……”
“诶!”文韬出声打断,“三少这话我可就不理解了。我请的,是未来陈家的当家人。若说您和二小姐一样,请两个也便请了。可……”
文韬没说出口的话,都揉进他那令人恶心的笑容里了。
“你……”
夏阅不忿地出声,却被林辰按住。
林辰才没工夫理会文韬这见缝插针的身份讽刺,他只在乎陈默。
“陈小姐,请吧。”
陈默表情木讷地转过身,一副被吓破胆的样子跟在文韬身后。
文韬见状,脸上的阴笑里多了几丝自豪的意味。
看来我的猜测是错的。陈默果然受不了这么大的打击。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去。
陈默转身前最后投给林辰一个目光。之后,林辰也轻松了。
“你怎么不拦一下啊?”
“她不会有事的。”
“你怎么这么肯定?”
夏阅顺着林辰的目光向前望去,那里,只剩下一片白墙。
“怎么了?”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说她像葛戈了。”
“什么?”
夏阅一时没听清林辰的话。
“因为她们的身上,都长着利刺。越脆弱,越锋利。”
夏阅不知道的是,打断林辰话语的人从来就不是文韬——是陈默。林辰戴着戒指的那只手都快举起来了,却被陈默一个眼神按了下去。
他知道,陈默只是在扮猪吃老虎而已。
看来,声明是要过几天才能发了。
“陈小姐坐。”
文韬带着陈默来到医院附近的咖啡厅。暖黄色的灯光沉睡着,正如这漫天的、即将被夜色撕碎的暖阳。陈默的脸,一半隐匿在另一半的影子下。
服务员端上两杯拿铁,上面还有树叶图案的拉花。咖啡香气四散开来。
水雾氤氲下,陈默顶着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那弱不禁风的样子更是惹人怜爱。她心里庆幸,这被夏阅勾起来的眼泪来得真是时候。
文韬原本准备的一套说辞被陈默满眼的泪水浸得模糊不清。阳光照射下,陈默的泪眼里倒映着他的脸,他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文先生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她的声音发颤,衬得文韬更强硬几分。
“是这样的……”
文韬的声音戛然而止。陈默微微抬起眼神,自下而上看向文韬。这一看,文韬更是张不开嘴巴了。他清了清喉咙。
“初次见面,我是文韬。”
“您好,我是陈默。”
“我知道。”文韬把陈默的咖啡杯推近了一点,“今天约你,是为了这么一件事。”
“您说。”
陈默两手捧着杯子,胳膊叠在桌边,一双无神却又透彻的泪眸向文韬投射目光。
“我……”文韬显然被这一眼看得心软了,“我、我还是不说了。”
文韬一边拿出早早备下的一封信,一边心底默默感叹自己的高明举措。
这封信本来是为了防止因林辰阻拦导致两人会面失败的紧急措施,不过现在,也算得上是另一种紧急措施了——文韬的心已经被陈默看乱了。他心中被高石按下的善意与悔过缓缓翘起一角。他怕陈默接着看下去,那一角会起得更高,甚至完全揭开。
陈默接过信件。
“现在看吗?”
文韬点了点头,避开陈默的目光。
陈默调整着呼吸。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文韬的来意呢?
所以,她要更小心才行。
她不能露出破绽。她现在就应该是一副被重重打击了的样子,泣不成声,语不成句。她不能发火,也不能露出坚强来。她要忍。忍住愤怒,忍住想杀人的念头,然后摆出一副脆弱的样子来。
陈默一字一句地读着信。
她甚至有些得意。
一是得意,来的人是文韬。
因为如果来的人是高石,她真的没信心能做到天衣无缝。
因为高石,是第一个扮猪吃老虎的人。
刚刚在林辰的阻拦下,她没能说出这个名字。但是她知道,林辰也肯定猜到了。毕竟能完全掌握自己资料,连带最私密的病情的人,本就没几个,稍稍排除一下就能发现他。
而且,就文韬这个办事手段,他才不敢把陈诚的头送到陈默眼前呢。
再联系到木箱子上的摄像头,陈默敢肯定,文韬的背后,早就站着高石了。
想到这,她有些懊恼。
上次就应该顺带着处理掉他的,这样,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二是得意,文韬真的备了封信。
如果文韬以语言的形式和她讲,短时间内的情绪转变,陈默还真有些不好把握。不过信嘛,读多久,读到哪儿,这都是她能做主的。
至于信上的文字,她压根就不在乎。车轱辘话翻来覆去地说了三大篇,想要表达的就一件——将岳诚会的势力连根拔起。
陈默尽力延长着阅读时间。她计划着她的泪水,计划着她的眼神。
差不多的时候,她放下了信。
眼泪在恰当的时候滴落。一滴落在咖啡杯里,树叶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她抬头,对上文韬的双眼。她的眼神也变了,失去了原来的悲伤。取而代之的,是悲愤,是仇恨,是想要与之鱼死网破的坦然。
文韬笑了。
陈默也轻松了。
这正是她想要给文韬传递的信息。
“那陈小姐,我们不见不散。”
“好!”
故意深沉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文韬分明听出了里面藏着的底气不足,于是他还是笑笑,离开了咖啡厅。
直到看到他的车子驶离,陈默才真正松了一口气,顿时袭来一阵疲倦。
不杀人,远比杀人更耗力。当然,也更有效。
陈默倚在靠背上,一脸厌恶地擦去没来得及出场的眼泪们。
“这次算你猜对了。”
秋风挤进驾驶室,吹起文韬的头发。他仍旧踩下油门,只觉满面凉爽。
“陈默真的被刺激到了。”
“哈哈,我就说吧。”高石的语气里有清楚的嘲讽之意,“那我现在就派人去港口?”
“不必了吧。”
“文议员这是心软了?”
“没有。”
“看来陈默崩溃得很厉害啊……没亲眼看看,真是可惜。”
“我只是觉得,既然他们现在手里就只剩下港口可用了,就没必要……”
“文议员,对敌人的宽容,可是对自己的残忍啊。”
“高石,我们就不能凭真本事跟他们来一局吗?到现在为止,咱们从没光明正大过……我心里实在是憋屈。”
“憋屈?等你掌握岳诚会,掌握A市后,你还会憋屈吗?陈默是精神出问题了,林辰可还好好的呢。他虽然年轻,可毕竟是陈诚一手扶持起来的,给他留个机会,咱们就可能没机会了!”
文韬犹豫了。
“可是……”
“除非你能证明林辰也不中用了。否则,一切仍然按计划进行。”
文韬被高石不可一世的语气激怒了。
“高石,你别忘了,给你找这些人的是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横?”
“一条船上起内讧,议员,你可想清楚了,到现在为止,我可连面都没露过。”
“他们又不傻,我不信他们猜不到你。”
“猜到又如何?今晚之后,岳诚会不过是囊中之物。猜到,不过就只是猜到罢了。”
“我奉劝你一句,做人可千万别太狂。”
“狂?我可有您给我撑腰,怎么能不狂呢?”
“你!”
“还有,别忘了,我们是各取所需。您卖药赚钱的这条路已经垮了,吞下岳诚会,您可是稳赢啊。”
“你、你怎么知道?”
“了解我的盟友不是我应该做的事情吗?放心,我不会到处说的。事情了结后,你拿你的钱,我拿我的势力,咱们各不耽误。”
“希望你记住今天说的话。”
高石冷笑道:“您还是好好开车吧,我在办公室等您。”
高石挂断了电话,文韬把手机扔到一边。
这风吹得人可真难受。
文韬气冲冲地关上了窗户。
车子一路向北,驶向政府办公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