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俱乐部i

“来了?”

窗帘把满屋的阳光都挡住了,房间里只剩下冰冷刺眼的白色灯光。

陈默背对着林辰坐着,她的面前,平放着三具尸体,白布掩盖了他们的面容。离她最近的这一具是姜莱的。陈默的语气里,听不出哭腔,只有彻骨的绝望。陈默的眼泪流干了,只有血泪可以流了。血泪从心底里涌出,强烈的痛感让陈默保持清醒。

其实,她不愿意清醒。

好像全世界都在逼她,逼她站出来,直面这些血淋淋的惨痛。就像十年前一样。

不,这比十年前还要糟。

林辰努力平息着呼吸,他几乎是拼了命地跑上楼。

等林辰终于从烂摊子中脱出身来时,才发现陈默已经离开很久了。那一瞬间,林辰只觉得自己要昏过去了。在满地的文件里,他丝毫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呼喊声,精神带着肉体冲出了房门。在无数种可能性中担惊受怕的林辰,唯有看到陈默背影的那一刹那才平静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差点吞噬掉他的疲累。眼冒金星,全身酸软,他死死地把住门框,努力唤醒着渐渐无力的双腿。身体顺着门框下滑,直到瘫坐在地上。

但他还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嗯。”

“抱歉。”

“没事的。”

“屁话!”

他从来不会怪陈默。而这恰恰是陈默此刻最讨厌林辰的地方。

陈默突然站起身,她走到林辰面前,用一种底气不足的眼神瞪着他。林辰歪坐在地上,缓缓抬起头来,对上陈默的目光。

那一刻,陈默只感觉心被什么刺了一刀,

林辰突然笑了,他的笑容是那么轻松,那么幸福。好像不论陈默说什么,他都能欣然接受。他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已经足够了,那比任何语言都有力度。

直面残忍时的幸福,比残忍本身更令人心痛。

陈默对着这样的眼神,简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不想听到林辰的理解,她不想林辰这么懂事。她反倒希望林辰因她的鲁莽大骂她一顿,这样,她也许还能得到些安慰。但他没有。

他好像早就猜到了她的想法,所以他还是那样,那样温柔。

“十年前我不理解,”林辰的声音在抖,“我以为在乎一个人就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和她一起承担一切。可我现在懂了……”

林辰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渺远,他在看记忆里的某一个片段。

“在乎一个人,是愿意用自己的幸福去换她的幸福。你经历的已经太多了,为什么不趁还能做出选择的时候,选一条更顺畅的路呢?……离开也没关系的。”

那一瞬间,陈默突然感到一种释然。罪恶消失了,随之占据大脑的,是足以掩盖满足感的理智。下一秒,她开始为自己的释然感到羞愧,她开始为自己如出一辙的逃避感到羞耻,她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抱歉。

她怎么还能再逃跑呢?

这偷来的十年生活,她真的幸福吗?

这十年间,她放不下姜莱。再给她十年,她也不会放下陈诚和葛戈。

“真的没关系的。既然你可以过想要的生活,就去过吧……”

林辰的话没有说完,但陈默听到了。

……连同我的那份一起。

她不能。

她欠这个男孩太多了。无论是十年前,还是现在。

十年前,她已经抢走了他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了。现在,她又要抢走什么呢?

她不能再逃避了,她不能再把一切都推给林辰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悲剧,这也是林辰的悲剧。

林辰不苦吗?

人人都说他有福,年纪轻轻就能搭上陈诚这条大船。可谁又知道在这年少成名的背后,藏着多少不安呢?

从小到大,虽然所有人都把他当成陈家的一员了,但他自己却从没这么考虑过。他和陈默一样敏感内向,却比陈默面临着更多艰难,也比陈默更早接触阴暗。十年前,在陈默拍拍屁股就走的那一刻,林辰注定要和梦想中的未来分道扬镳。所以,他必须努力,他必须做出让不止陈诚认可的成绩,他必须能独当一面。这样,或许很久之后,他还能向着自己年少时的梦近上几步。

可今日以后,他便再没机会了。

自己尚且有缓冲时间,而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林辰独自一人,尽全力地挽救局面。

“不……”陈默的眼神突然温和了,“不……”

她转身走了,她又回到原来的位置坐下了。

苏铭安静地躺在自己面前,沉睡着。就连一向吵闹的葛戈都寂静下来了。陈默厌恶这样毫无生气的静,正如她厌恶毫无生气的自己。

迟来的忏悔紧紧攥住心脏和喉咙,却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

“不走了。”

这句话像是从地底爬出来一样,死气沉沉。

“不走了……”

陈默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身上穿着的奶黄色毛衣,戚戚笑了。

那是林辰记忆中,陈默私下里最后一次穿亮色衣服了。

“没关系的,”被陈默语气吓到的林辰突然走到陈默面前,他半跪在地,以一种更迫切的眼神看着她,“什么都不要管了。”

他的确担心陈诚在A市耗尽心血打下的岳诚会的江山被人一朝吞并,他也的确担心陈诚葛戈的大仇不得报,但如果这一切都要以陈默再次封闭,甚至死亡为代价的话,他宁可不要。

“他们是冲我来的。”

林辰又何尝不知道呢。

“他们是冲我来的。”

陈默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是怕林辰没听见,还是怕自己没听见。

“我知道。”

林辰的声音沙哑,明显也哭过一场了。

“我有精神疾病的事情,他们想要知道,只有俱乐部一个途径。”

“我说过了,什么都不要管!”

陈默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继续说下去。

“俱乐部里,知道我底细的,有夏阅……”陈默顿了一阵,“还有苏铭。”

“别分析了……”

“而他们都不会出卖我。所以,只有他的参与才能使这步计划实现。”

“你别说了!”

林辰突然抓住陈默的手。

“不要管了好吗?你不能再出事了。”

“我不管,这件事就会消失吗?我不管,你一个人可以解决吗?”

林辰那红肿如鲜桃般的双眼暴露在光下。

“我这十年,本就是从你那里偷来的。算算,也该还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陈默的声音喊劈了,她抬手指着苏铭的尸体。

“他、他们,你要我怎么走啊?我怎么走得动啊?”

林辰哑了。

“十年前,我有父亲,有姐姐,有你。我可以任性地逃避一切,自私地选择自己的生活。但这次不行。”陈默的手,缓缓移到林辰脸颊上,擦去他溢出的热泪,“因为我没有资本了。”

“有、有的。我还在啊。”

陈默淡淡地笑了。

“你死了呢?”陈默捧着林辰的脸,“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面对这一切的,这不公平……你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

“所以我可以做得更多啊!”

陈默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收回了手。她满脸的疲倦。

“林辰,我没资格了。”

陈默扶起林辰,掏出一枚戒指——那是陈诚之前留给她的。

“姐……”

林辰说着想收回手,却被陈默紧紧攥住。她像没听见林辰声音一样,依然低着头,一面看着戒指,一面看着林辰的手指。

“我没管过家里的生意,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为你做些什么。”陈默把戒指戴在林辰右手中指上,“看吧,刚好。”

陈默站起身。

“送到门口的木箱子上,装了摄像头。”

对于林辰的话,陈默并不惊讶。

“他们是按着我的病设局的,自然要确保计划成功。”

陈默心中已起了对策。

“还有其他事吗?”

林辰摇了摇头。

“如果没有其他突发事件,明天我就会组织会议,由你正式接替父亲的职位。”

林辰哑口无言。陈默转身,踱步走出房间。直到她走到门口,林辰才终于憋出一句话。

“陈默……”

她停下了脚步,影子被走廊的灯光拉得很长。

“其实按道理,你才是……”

“我不是。”

陈默转过身来。

“你才是那个最有资格的人,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