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院子
“出门”一词,并非是个方言词汇。或者说,在方言里和在普通话里都有。作为动词来说是一个人走出家门,但在川东北的方言里则是外出务工的意思。
80年代是一个躁动的年代,不仅仅是沿海的各大城市。就是连孙家院子这种边远地区的农村,也被这种思潮冲击着。所以,孙家大多数的人都是外出务工,干什么的都有,但最普遍的则是“弹棉花”。
在市面上多如牛毛的被褥种类出来之前,南北方生活的人都无一例外是睡觉盖棉被的。这种棉被是棉花弹制的,外面的被套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白布,另一部分是红色或绿色的花布,当然,也有其他颜色。想要把棉被缝在中间,这都需要自己动手。因此,那时候的女人家,几乎都会缝被子。
家家户户都得盖被子,因此弹棉花是刚需。孙丁荃最早12岁出门时,也是跟着同宗的大哥去弹棉花。同宗的大哥叫孙丁初,祖上是与孙丁荃的祖上隔了房的兄弟。虽说一个村子住着,但也不是那么亲近了。
孙丁初带着12岁的孙丁荃前往重庆东部和东北部的山区。至于为什么不去城里。很简单,城里几乎都有固定的弹棉花的师傅,他们在那里经营很久,客户关系也比较稳定。因此孙丁荃这样跑江湖的人去了,是做不了太多的生意的。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弹棉花所需要的场地比较大,弹起的棉絮一类的灰尘很多。按照当时城里人居住的条件来说,自然这是不具备的。但偏远的农村不一样,不仅有宽阔的地坝,还因为山里人进城不方便,所以弹棉花的需求较大。
在重庆的朝天门码头上船,沿着长江一直走,不过一二百公里的距离,便可以到丰都。很多人知道丰都是因为香港的恐怖片,还有就是一些早期的传说。
民间说法,丰都是阎王殿的所在地。一切鬼魂死后都要去丰都报到。按照生前所做的诸多行为,来判定怎样过奈何桥。传言奈何桥有三层,分上、中、下。桥下便是奈何川,也就是望名川。川是河流的意思,那些作恶太多或是执念太深的人就会被奈何川里的水聻拉下去。(人死为鬼,鬼死为聻)
最有功德的人从奈何桥最上层过,前有引路的童子,打着幡,挑着灯笼;后有护送的童子,拿着阎王爷和判官给的路条,上面一般都是写明要托生的哪户人家,一般来说都是富贵之家。
既没有什么大功德,又没做什么恶的人,就从中间一层过去。这得靠自己走。牛头马面也不会怎么为难,桥下的水聻也不会为难,但是托生得自己拿着阎王爷开的证明去找。一般来说都是一些小康之家,够吃够喝。
最下层的自然是一些作恶的人,但又不是什么穷凶恶极的大罪恶。这类人因为离奈何川近,一般都会遭到水聻的骚扰。运气不好的还会被拉下去。忍受冰凉刺骨的河水。不仅如此,牛头马面往往也要勒索这类人。纵使顺利过桥,投胎的也都是些穷苦之家,甚至是要饭。
孙丁荃跟着孙丁初来到丰都,彼时的丰都县城还很破旧。供旅客休息的宾馆是没有的,招待所一般要出公差的人员拿着介绍信才可以入住。像他们这种出来自己跑生意的人,断然是不能住的,也是住不起的。
那么,解放前留下来的那种老旧客栈便成了他们唯一的去处。土木结构的房屋,二楼是木板搭建而成的。也没有房间这一说。顺着木梯走上去,挨着两边墙壁铺着长长的通铺。在80年代中期,这种客栈在许多偏远的地方很是常见。成人花一块钱买一个铺。小孩子只要八角钱便可以买一个铺。
这样的铺子自然是没有吃饭的地方的。因此楼下一般后厨都是开放的。住宿的人出门自己去买散装的挂面,拿回来自己生火煮了。铺子里提供的有盐、辣椒酱一类的佐料。油很少,几乎没有。有碗,盛了之后便放上一些佐料拌匀了吃。
味道不怎么样,但对于出门找钱的人来说,这已经算是很好了。
难过的是晚上。每当到了晚上,就总觉得被子里有许多虫子爬,起身翻开被子,全是虱子,是巨多的虱子。像蚂蚁搬家一样。现在有密集恐惧症的人一定会高声尖叫,且心里充满阴影。但那时的人没得选择,便借着昏黄发红的白炽灯掐虱子。什么时候困得受不了了,倒头也能睡到天亮。
有传言说丰都白天冷清,晚上很热闹。这全是因为丰都特殊的神话属性决定的。
据传早些时候,那些外来做生意的人来到丰都做买卖。夜市异常的热闹,于是个个赚得盆满钵满,但到了第二天早上,竟然发现昨晚的钱全都是纸灰。后来,到了晚上。人们做生意便在摊前方搁一个水盆,里面装满清水。要买东西的客人将钱扔到水盆里,如若钱沉下去,生意就成了。若是钱沉不下去,便不做这生意。
现在听来着实有些荒谬。亏得以前用的钱是铜钱,或是白银一类的金属。假若用钞票,也是沉不下去的。这岂不是亏了许多生意?
在丰都还有一句骂人的话,那就是“急啥子?急到去丰都背沙呀?”
老一辈的人都说丰都有两座沙土堆成的山,高百丈有余。沙土每日都在垮塌,但却从不见矮。原因就是那些被罚的鬼魂在阴差的监督下,夜夜将沙土背上去。白日再垮下来。如此循环往复,以用来惩罚那些作恶多端的人。这听来倒是很出气。
这都是孙丁荃最开始出门遇见和听到的那些事。那时候孙丁荃不过十二三岁。妥妥的是一个孩子。
张英菊独自在家养着孩子,依旧日日都生活在家庭的琐事矛盾之中。整个人的心智竟然还没有被磨去。反而变得更加的坚韧了。梦想着自己也能有朝一日出门,只是自己儿子又不知道往哪里搁了。这成为了一个烦心事。
事情若是就此僵持,倒也还说得过去。但事情偏偏就不按你所想的那样去发展。
这天,张英菊再次回娘家回来。刚刚进村路过谢建良家旁边的路时,又听到了汪云翠在地坝大骂孙兴广家。张英菊顿时火冒三丈,冲到地坝大骂
“是哪个烂娼妇在骂我屋头?”
这种当着人故意骂最难听的话的方式,是农村的特色。汪云翠仗着这是在大儿子家,上去对着张英菊就是一巴掌,张英菊被扇懵了。迟疑片刻,顿时冲上前去抓着汪云翠的头发往地上按。
按道理说,汪云翠的身形比张英菊高得多,但却被张英菊拉扯得毫无还手之力。谢建良见在自家的地坝,有人打自己的妈。立刻就要冲上前去帮手。但在谢建良地坝的不止有他们谢家人。还有孙家隔了房的孙丁初和孙丁孝二兄弟。
眼见情势危急,二兄弟挺身而出,高声喊道
“女人家打架,男的插啥子手?你们要欺负孙家没得人呐?”
见孙家二兄弟拳头紧攥,谢建良又只能站在原地。此时村里的其他妇女上去拉开张英菊和汪云翠二人。汪云翠到底是上了年纪,眼见自己吃亏,是掉头就跑。张英菊硬是在汪云翠的头上,拉下一撮头发。见其跑了,张英菊还追上前去,抄起一张短木凳子朝汪云翠扔去。所幸没有打着。
经此一事之后,谢家人在孙家院子的行为收敛了许多。汪云翠也自此之后再也没有主动在村里寻衅挑事。而听闻此事的谭素华也是震惊万分。想必其内心也在琢磨。一个连谢家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的人,恐怕是也不会怕自己这点刁难。于是,在心底竟然升起一丝敬佩来。
在此后的时间里,谭素华也不在作妖。反而有意无意地向张英菊示好。面对这种情况,张英菊也积极回应。虽然家依然是分开的,但好在双方之间开始互相帮忙。从最普通的借扁担挑水,到煮了好吃的送上一碗。
当然,这些送吃的事情,肯定是落到了孩子身上。
家里的日子依旧紧巴巴的,张英菊也依然在干着自己并不擅长的农活。但好歹可以喘一口气了。这是一件好事。出门打工挣钱这件事,在她心底又泛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