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院子

农村的事情,自是不会那么简单就算了的。面子对于农村人来说,或者说是在村里生活的人来说,是最为重要的。毕竟门面这个东西,是在村里混下去的理由。

张英菊在欧来芳那里得到了安慰,但欧来芳毕竟不是亲人,按照农村的逻辑来说,欺负张英菊这件事,只要是孙兴广和谭素华不出头,那就畅行无阻了。张英菊深刻明白这个道理,汪云翠的三个儿子自然也明白。

母亲受了“委屈”,折损了面子。谢家人自然是不愿意忍气吞声的。于是在次日上午,汪云翠的大儿子谢建良便怒气冲冲的来到孙兴广家地坝,前来“质问”张英菊的“恶行”来了。大儿媳妇吴英也跟在后面。至于二儿子谢建国为什么没来,全是因为二儿媳妇陈华碧早就不满汪云翠已久,强拉着谢建国不准去趟这浑水而已。三儿子谢建飞嘛,心里是个很多小九九的人,但就不是个敢玩儿命的主。于是谢家这件事,自然是落到了大哥谢建良身上。

谢建良站在地坝边,对着屋内大声喊叫,那感觉就像是贫农呼叫被打倒的地主一般。脖子青筋暴起,满脸憋得通红。

“张五妹崽,你给老子出来!欺负老人,躲到屋里头算啥子诶?”

这音量自然是惊动了周围的人。陈玉兰走出李家的后门,默然看着这局势。同宗的二大爷孙兴璧也站在自家门前看着。张英菊抱着孩子走出堂屋,站在门口边,冷冷地看着谢建良

“我耳朵没聋,喊这么大声你是怕哪个晓不得你谢家屋头欺负女的迈?”

“我欺负你?我问你,你为啥子要骂我妈?她五十几岁快六十的人了。”

“你回去问她撒?我这个细娃儿还在手上抱起,她骂贼娃子,未必然我不该回嘴呀?”

“骂你屋头是贼娃子,骂错了哇?你屋头荃娃就是个贼娃子!从小偷到大。”

“你骂荃娃就骂荃娃,等他回来了,你拉到骂。现在你骂他的儿和媳妇是啥子意思诶?你谢家屋头只晓得欺负细娃儿女人呐?”

张英菊毫不示弱。谢建良在原地气得双眼圆睁,拳头捏得指节发白。吴英却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道

“你二道再这么歪(厉害),两耳拾(耳光)给你脸打成猪尿泡!”

“也,你这么歪呀?不得了!”

“那是哦!”

“你多歪嘛!找得到男家给你养女儿嘞!”

张英菊说完,转身进屋放下孩子,又走了出来。吴英却被这话怼得面红耳赤,不知所言。

正所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吴英嫁给谢建良并不是原配,而是二嫁。大女儿秋华是从上一个夫家带过来的。按照北方的说法叫拖油瓶,按照当地农村的说法叫“野种”。这跟北方说的野种不一样,意思也没那么恶毒。只是说不是本家的孩子养了也不会记恩,权当是野的。

这到底是揭了吴英的伤疤,也是撕了谢建良的脸面。谢建良突然上前一步。二大爷孙兴璧突然大喊一声

“你想爪子啊?”

这一声喊,惊醒了谢建良。陈玉兰也在一边帮腔

“动嘴巴就动嘴巴,对女人动手,是有点说不过去了哦!”

孙家没有想象的那么团结,也确实没有想象的那么松散。孙兴璧作为孙家最高的长辈,在关键时刻,总归是要说一句话的。陈玉兰也不想见到孙兴广家好,但就在自己后门边动手,欺负前后住的邻居,这也是不能接受的。但这一切都不及张英菊那强硬的性格,索性上前一步,全然不顾谢建良的身高

“老子今天就站到这里,你要是敢动老子一下,老子绝对砍死你!”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张英菊也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似乎要喷出火一般。谢建良一时间倒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愣在原地。率先怂掉的是吴英,她害怕孙家这个外来的媳妇真的会做出出格的事情来,于是喊道

“谢建良,回去!”

言罢,拉着谢建良离去了。张英菊站在原地瞪着谢建良两口子消失在小路尽头的竹林中。二大爷孙兴璧也转身回屋去了。陈玉兰也没多言,关上后门回屋去了。这是一种极为微妙和奇妙的现象。假设一家人有了纠纷,周围的邻居都会来看热闹,而当事情即将要发生到不可控的地步之前,他们又会及时阻止。当事情结束之后,他们又会心照不宣的各自安静的离去,什么也不说。

总的来说,这倒是一种邻里间相处的智慧。不说是最好的。出言安慰谁家,一旦传了出去,另外一家便觉得你是站了队,于是也恨起你来。所以看热闹的人虽然会阻止事情变得严重,但也不会得罪纠纷的其中一方。说来也实在嘲讽,大家都能懂。

晚上,谭素华和孙兴广都回来了。这事情自然是满村都传遍了。谭素华还是责备张英菊太过强势,让自家丢了面子。孙兴广却不这么认为,没有附和谭素华的话语。

对于谭素华的态度,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对外人充满了圣母的感情,对自己人又凶狠得异常。

吃过饭,谭素华和孙兴广早早的便洗脚睡觉。张英菊则在自己的卧房诓着孩子。大抵晚上十点多的样子,汪云翠的三儿子谢建飞和三儿媳妇郭蓉来到屋外喊孙兴广的名字。孙兴广并未做任何回应。二人继而又喊谭素华,谭素华倒是回应了

“是哪个惹的事情,你去找哪个!我又没惹事。”

谢建飞夫妇在屋外听得清清楚楚,张英菊同样也听得清清楚楚。于是张英菊将孩子放在床上,独自起身来到堂屋打开门出去

“深更半夜你们要爪子嘛?”

“张英菊,我们不是找你吵架。喊你去说事。”

“晓得了。”

张英菊转身进屋去了。谢建飞和郭蓉站立片刻,也转身离去。张英菊进入屋来,抱着孩子出门来到欧来芳家

“干妈,睡嘎没得?”

良久,欧来芳起身打开门

“五儿,你深更半夜咋子诶?”

“谢建飞两口子喊我去他屋头说事。你帮我看到哈韧娃儿。”

“你一个人去呀?你老汉不去呀?”

张英菊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冷笑一下。欧来芳当然明白张英菊是什么意思,于是接过孩子说道

“我就在灶屋,他们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喊。我出来帮你喊人。”

“谢谢。”

说完,张英菊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欧来芳家的灶屋离谢建飞家的地坝不过三十米左右的距离而已,因此如果说话声音稍大,便听得一清二楚。

谢家亮着灯。郭蓉在灶屋忙碌,堂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酒菜。上席(上座)坐着两个生产队的人,一个是队里的会计黎德明,另一个则是队长谢如海。谢建飞和谢建良各自坐在两边陪着,谢建国坐在一边沉默不语。

张英菊踩着夜色来到门前,却并不进去。众人见张英菊独自一人到来,也都放下了酒杯。谢建良脸带嫌弃之色看着张英菊,谢建飞面无表情,郭蓉端着一盘炒粉条

“张英菊,进来坐嘛!”

说完又转身去灶屋。张英菊并不搭话。黎德明看看谢如海,抬手摘下自己的劳动帽

“进来坐嘛!”

“我不是来吃饭的。找我啥子事,直接说!”

“没得啥子事嘚!你骂了人,还是要道个歉撒!”

“我道歉?到底是哪个先骂哪个?几十岁的人了,来骂一个没得一岁的细娃儿,哪个跟我道歉嘞?”

黎德明欲言又止,谢如海抬眼看着张英菊,眼里露出一种劝人超度的关切眼神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听闻此言,张英菊不由得火冒三丈

“人在屋檐下?哪个屋檐下?老子的头莽(抬)得比天还高!”

“那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撒?你把老人家骂哭,怕是有点说不过去哟?”

“纳闷(怎么)说不过去?我是先惹了谢家人啥子?还是说背到起(背地里)说了他们屋里头坏话?又还是偷了他们什么东西?”

众人沉默不语

“都没得撒!那为啥子我儿还没得一岁,你们就要骂我儿是贼娃子?大人是大人的事,几十岁的人硬是要去咒细娃儿才过得去呀?骂我一家人,我还不能还嘴?还了嘴还是我的错,还要我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硬是比国民党还恶,比日本人还恶哇?”

听完,谢家兄弟和黎德明等人对视一眼,沉默片刻。这黎德明又张嘴说道

“就算是老人家不对,你也不能堵到门边来骂人撒!”

“也!天老爷睁起眼睛看到的呀!这耽怕是她先跑到我们灶屋后头骂的人咯!到底是哪个堵到哪个骂?”

黎德明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张英菊抢了先

“喊我认错,撞你妈个鬼哟!在别个屋头酒杯一端,啥子道理也不讲,随便就拿身份来压人!你们这个干部当得好哟!”

说完,黎德明和谢如海脸上都有些难堪。谢建良看看谢建飞,转脸说道

“张英菊,打人不打脸。你这么说领导是哪个意思诶?我妈骂你屋头荃娃是贼娃子有错吗?”

“荃娃是贼娃子,你要等他回来了,去我们屋里,当到他的面说。不要在这里欺负我们孤儿寡母的。得不得行?”

谢建良哑口无言。张英菊见状转身就走丝毫也不停留。

农村的夜,特别是有竹子的农村,本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谢建良家另一边不远的地方,孙兴璧站在后门的竹林下,默默地注视着谢家的动静。直到张英菊离去,孙兴璧才一脸得意的走下坡朝后门回家去。

张英菊谢了欧来芳,抱了孩子返回家来,插上门。回到自己的房间,脱衣上床睡觉。屋后的竹子唰唰地被夜晚的风吹拂着,张英菊闭上眼睛强行让自己睡觉。只是农村的房子并不隔音,隔着堂屋,孙兴广和谭素华的鼾声越发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