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院子
五月,空气开始温热。竹林中开始泛起蚊虫,在空中来回缠绕。若是不经意间路过,蚊虫会一直萦绕在你的脑袋周围。既恶心,又恐怖。每当这时,只有加快脚步才能摆脱。
秧苗已经变成了水稻,抽穗之后,颗粒开始饱满起来。一块又一块水田挨着,周围田上的小路也都被茂盛的水稻叶子遮挡,久了,那便成了虫鸟的天下。
孙丁荃又收拾好了行装,走在村里通往公路的小路上。这小路在山脊上,两边很是平整,因此开垦着些土地。再加上地势高,所以并不是水田。土里种满了苞谷,整齐的排列着,已经近一人高了,苞谷穗都可以看得见了。
张英菊抱着孩子跟在身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偶尔苞谷土里遇见一个除草的同村人,也开玩笑似的寒暄几句。孙丁荃有些小聪明,便注定成不了大事。其实,在农村像孙丁荃这么大的男子,正是家里干农活的主力。只是孙丁荃12岁便出门,见识外面的繁华太早,根本安不下心来。便总是趁农忙来临之前,趁机离开家。这也正是谭素华和孙兴广老两口讨厌这个儿子的理由,当然,谭素华是有些厌恶了。
送走了孙丁荃,张英菊在家里呆了几日。便带着孩子回娘家去了。和孙丁荃去县城坐车一样,得在公路边等乡村汽车。乡村的汽车有两种,一种是客车,另一种则是货车改的。翻斗两侧的金属板上焊接拱形的钢筋,再蒙上一层军绿色的帆布,挨着两侧挡板装上坐凳,便可以拉客了。就像电影里美国兵坐的卡车一样。
良久。车才缓缓驶来,张英菊坐上车。车里没什么人,只有两三个去县城卖些农产品换些粮油钱的人。不过每个人都背着一个精致的竹背篓,东西都放在里面。
张英菊挨着最外面坐着,随着汽车的颠簸而颠簸。五月的季节温柔极了,和煦的风微微吹动路边的野草,携带着夏季的慷慨,正在温暖整个大地。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这破旧的路。其实都不能算是完整的公路。一条土路铺上拳头大小的石头,经过汽车长时间的碾压和摩擦,石头的尖都呈现出圆润的形状。
到了县城,略微繁华些。但也没有太多人,县城里居住的大多数是工人和教师一类的公职人员。比不上农村的人多,街道也很破旧。房屋处处渗透着解放初期的感觉,偶尔有几栋八十年代修起来的房子,也不过是灰白建筑当中,多了几分选择而已。但即便是这样,张英菊也梦想着能搬进县城,至少县城的路是混凝土和沥青的。不用一到雨天,一出门便是两脚泥。最主要的是有电灯,不必害怕那么多害怕的东西。
穿过县城。再走不过一公里,便会经过一座农业学大寨时留下的空中水渠。水渠下面的小路,便是通往娘家的路。张英菊已经走了千百回了,闭着眼也不会掉到路边的水田里去。
来到家里,一把铁将军把门。张英菊放下背在背上的儿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周围的邻居也都没在家。门前地坝的猪圈发出一阵阵臭味。这是上一代的恩怨,让后人竟然忍受了很多年。
“五儿。这是你的娃娃呀?”
张英菊排行老五,张家院子的长辈都是这么称呼她。
“哎呀,李二妈。我妈呀?”
李二妈看看屋门又扭头看看对面的山坡
“在山坡上扯草哦(除草)。你喊两声嘛?”
“我过去看哈。”
李二妈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太,慈祥得很。常年的农活让其满脸风霜。与张英菊寒暄过后,便朝猪圈前面的路走去,径直回家去了。
张英菊背着孩子,来到山坡上环视一圈,只见附近的菜地里有一个瘦削的背影正蹲在地上拔菜地的草。她最熟悉不过的背影便是这,于是几步走上前去。一个近五十岁的老人声音和容貌,越发的清晰起来。
“妈”
老人听到轻松的喊声,抬头看来。脸上没有丝毫惊喜,只是微微看了一眼,又低头扯草,但一只手伸进后腰掏出一串钥匙扔到了张英菊脚边。
“把娃娃抱到这里来爪子嘛?个人回去开门歇哈。”
听完这话,张英菊抬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附近的山坡上有几个老旧的土丘,在周围菜地中间十分显眼。张英菊没有再多说话,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川东北的民间传说,太小的孩子去了坟地是容易招惹些不干净的东西的。因为阳气太弱。这种事情说不上真实也说不上虚无,只是害怕凑巧。不知怎的,四川的农村诸多的坟都是埋得没有任何规划的,有些坟在村外,有些坟又在村内。反正时间长了,众人也都习惯了。
张英菊开门进屋,堂屋右侧的墙上挂着自己父亲的照片。黑白的照片,挂照片的绳子上都起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绒毛。父亲是最疼爱张英菊这个女儿的。总是想方设法赚钱,死前也曾存了些钱,但都因为治病花光了自己的钱。那时候张英菊才15岁,拿着父亲点名要留给自己的手表,一脸茫然,不知道分离为何物。如今自己已为人母,假如父亲尚在人世,只怕是会爱屋及乌地对这个外孙子格外喜爱吧。
昏黄的灯下,张英菊和母亲一起喂完了猪,母女二人在堂屋吃饭,白米饭是新蒸的。菜就是从菜地里割回来的卷心菜,用猪油炒的,还放了酱油,足够下饭。
母亲娘家姓王,解放前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子女,后因战乱家道中落,受尽白眼欺凌,幸得解放军的到来,才稍微能够吃饱饭,健健康康的活着。因此心里时时刻刻都念着毛教员的好,念着党的恩情。
自打父亲去世后,母亲就独自一人坚韧地养着几个子女。大姐张英红结婚得早,有幸是在父亲活着的时候。二姐张英雪是在父亲去世后出嫁的。三姐张英芬遇人不淑,本来是怀了那个男人的孩子的,因为男人太过于懦弱,又无奈打掉,退而求其次的嫁给了县城郊区陈家大山的酒鬼陈刚。四姐张英梅比张英菊早一点结婚,嫁得比张英菊还远。至于五姐妹唯一的弟弟张英强,则是一心想着赚大钱,已经去广东三个月了。
洗了热水脚,母亲开心地逗着婴孩儿。张英菊看着心里稍微安心了一些。于是在幸福中睡去。直到翌日清晨,才发现母亲早就起床,张英菊呼唤没人回应。便起身查看。但是刚走到地坝,就看见母亲从外面回来,裤脚上还沾着露水。张英菊心生疑惑
“妈,这么早,你去哪里了嘛?”
“给你老汉点炷香。你带起娃娃回来了,要告诉他一声。他活起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你。”
“那我要不要也去一下。”
“你还去爪子嘛?我都去了。带细娃儿少去那些坟边。不好。”
张英菊看着忙着煮早饭的母亲,微微地点点头。就这样,张英菊逗留了几日,带着孩子又要返回婆家去。
离开时,母亲并未长送。只是站在地坝边的石台阶上看着自己渐渐消失在竹林小路的尽头。转过弯,一排厚厚的竹林像是一堵墙一般,完全挡住了母亲,甚至连自家的房子都看不到了。张英菊背着年幼的儿子,行走在小路上。心里有很多思绪,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抑或是对谁说起。
不远处的公路上,拖拉机的声音响得很有节奏。就在这一瞬间,张英菊竟然后悔起来。若不是当初任性从家里提着两塑料袋的衣服跟着孙丁荃私奔,兴许现在自己还在家吧。抑或是跟临近的哪家男子成婚,时常可以回家看看。
就这样想着,张英菊来到了公路上,开往县城的一辆破旧汽车颠簸着来到张英菊面前停下。她背着孩子上了车。当车启动时,她又经过了那排水渠。拱形的石砌墩子仿佛是一个大门。迎自己归来,又淡然地送自己远去。
五月温柔依旧,只是又快要结束了。身上的薄毛衣,正被体温抗议。张英菊抱着儿子,没办法在车上脱衣服,于是就这么受着。拐角的路牌已经歪斜了很久了。那空地上的老牛在汽车惊起的灰尘之间,默默地咀嚼着青草,丝毫不理会漫天的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