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院子

从出了月子算起,已然是过了整整半年。张英菊身上的肿,也都消散去了。说来也怪,这女人似乎生完孩子才显得完美,这个结论当然不适合所有人,但却适合一部分女性,比如张英菊就适合这样的说法。或许是雌性荷尔蒙的分泌,张英菊的皮肤似乎显得更加细腻,跟早先当姑娘时更加完美。短发到耳垂下两三寸许,腮红是从毛孔里透露出来的。远远看去,像是有意施过胭脂一般。近看,则像极了在井水里泡着的鲜红番茄。

孩子还没有取名字,整日被张英菊抱着。偶尔在村子里串门,总是能引得众人的喜爱。肥胖的小身体,手脚都像莲藕一般装在身体上。就像现在的米其林轮胎。

1993年3月,新年刚刚过去。农村的喜庆氛围尚且在木门的新对联上演绎着。过年时团年过客留下的剩菜,也都早就吃光了。稻田土坎上折耳根已经长得很茂盛了,油菜花也将整个村子外围装点得分外美丽。油菜花,黄色的花,开得漫山遍野。略次于金黄的颜色浮在空中,下面的油菜梗和小路边茂盛的野草将其衬托得更加明显。是楚天连碧色,花黄满天涯。

张英菊抱着孩子在三满(三叔)孙兴萩家的地坝玩耍。堂嫂谢美娥也带着一岁多的儿子在门前和张英菊聊着家常。(扯空龙门阵)

一个年轻男子从村外的路走进来。来往公路出村,都是要经过孙兴萩的地坝的。男子一米七左右的身材,算不得瘦也算不得胖。前额顶上的发际线呈W形状,照现在来说是溢脂性脱发。头发不算多,但梳得很整齐。身上的衣服是时髦的,脚上的鞋也是。但风尘仆仆的样子,显得不是那么精神抖擞。

“也….挣大钱的回来了!好假呀!(帅气)”

谢美娥喜笑颜开的调侃着男子。男子亦是笑着回应道

“谢二嫂,耍哟?”

“你看哈这是哪个?”

谢二嫂朝张英菊抬了一下下巴,男子朝张英菊看去。张英菊抱着孩子站在原地,略带笑容地看着男子。

“你也在这里耍哟?”

男子语气温柔地说道。

“嗯”

张英菊的声音很轻,但在场的人也都听到了。此刻,三满孙兴萩的二儿子,也就是谢美娥的丈夫孙丁富从堂屋里走了出来,看着男子满脸笑容

“也!荃娃!刚刚才回来呀?”

“啊!”

男子点点头。

“你看看这是哪个?”

孙丁富从台阶上走下来,径直来到张英菊面前,接过孩子抱着走到男子面前一把将孩子塞到男子的怀里。男子一时间不知所措。

“孙丁荃,这是你儿嘞!你不抱到起,傻起爪子诶?”

谢美娥高声说道。孙丁荃突然面色通红,这才接过孩子,笨拙的抱着摇了两下。张英菊只觉得好笑,便走上前去接过孩子

“你抱都抱不成(不会抱),拿过来!”

“嘿,多抱两下就会抱了嘛!你看这个细娃儿还是认血缘关系,他遭他老汉抱起,他不哭诶!”

孙丁富在一边搭话道。谢美娥继续附和

“那是哦!”

孙丁荃有些尴尬地对着孙丁富和谢美娥两口子笑笑,这才好奇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回去迈?”

张英菊问道。孙丁荃这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要得,二哥,二嫂,我们先回去了。”

“耍哈儿哒撒。”

“不耍了,他回去换哈衣服。坐了火车,嗙臭(很臭)。”

张英菊温和地说道。

“要得。”

孙丁富笑着点点头。夫妻二人抱着孩子回家去了。

孙丁荃提着一个上海牌旅行包走在前面,张英菊跟在后面。二人进得屋来,谭素华和孙兴广并不在家。张英菊将孩子放到站背(四川农村地区专门用来背小孩的竹制背篓),自己去灶屋烧水给孙丁荃洗澡,同时也煮碗面给孙丁荃充饥。孙丁荃身材不算高,体格也不算壮,但力气却是大得惊人。单手连同站背和孩子一起提到灶屋去,和张英菊说话。

“取名字没得嘛?”

“老汉说你回来取。”

“他是爷爷他不取?”

“老汉说你是细娃儿的老汉,你自己取。免得以后扯拐拐(纠纷)。”

“嗯”

孙丁荃应了一声,起身便朝堂屋走去。张英菊则是在灶台上忙碌着。

三月份的活计算不上太忙,得等到三月中,油菜花都谢了。这秧苗才长好,到时候又是插秧的季节,忙碌的时候。谭素华和孙兴广也无非去土里种一些菜而已。没什么大的活计。

四川的农村主要是三种大的农作物,耗精力,种植面积广,收获也多。年后要请有耕牛的人家来耕田,这样整了田之后要培育谷种成秧苗。至于油菜是年前就种好的,等到来年二三月份,油菜花盛开之后,就是等着油菜籽成熟。到了三四月分之交,秧苗也都培育好了,还是广泛种植。到了六月底稻子几乎快成熟了。七八九月都是收割稻子的季节。油菜则是在五月份便可以收割了。打了油菜籽后一是可以榨油自家吃,二是可以卖出一些还钱。

除了上述的两样便是玉米的种植,四川和部分西南地区叫“苞谷”。种植的时间和培育谷种差不多。也比较省事,到了七八月间,玉米棒子也快成熟了,九月份便是收货的季节。

现在油菜花等着谢,秧苗正在培育,距离大规模插秧还有些日子,玉米也都刚刚播完种。大的活计没什么,也就是侍弄一些小的经济作物,像土豆、番薯、大豆什么的。种他们都不需要水田,只需要一些干土。山丘上的一些小块的地便可以。

孙丁荃在堂屋的石头墙缝之中拿出一个塑料袋,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本老旧的字典。他认真地翻着,对于两次小学都没完成毕业的人来说,取一个有深意的名字确实是一件难事。但他偏偏又爱装有文化,于是开始总结自己才19年的人生。

临近中午,谭素华和孙兴广都回来了。看着儿子在家苦思冥想,略微读过几本书的孙兴广一起参与取名字的活动。谭素华却没那个心思。这个儿子未曾有一次为自己赢得面子。如今看这样子,也不见得在外面挣了些什么大钱。又想起孙丁荃总是借着出去打工为由躲避农活,于是气不打一处来,一直都阴沉着脸。孙丁荃自然是知道妈的心思,于是也不说话。本想辩解几句又觉得于是无补,便默默地忍着。他这样想着,突然灵机一动,何不给儿子取名为忍,希望他能百忍成金。于是将字典翻到忍的那一页,仔细看了字的注解之后,又觉得有些不妥。联想到自己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勉强,又心生无奈起来。

孙兴广一边裹着烟叶,一边仿佛看穿了儿子孙丁荃的心思一般,说道

“男娃儿要经得起风吹雨打,不管啥子事情都要有恒心才行。”

一语惊醒梦中人,孙丁荃只觉得有理,便又翻了一页,看到了坚韧不拔的韧。于是正式决定自己的儿子名叫孙虹韧。

“虹字加起有点不好听哦!”

孙兴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道。孙丁荃思忖片刻,严肃地点点头。

“干脆就叫孙韧吧!”

孙兴广笑笑没说话,略微点点头。于是孩子便被寄托了一个美好的希望。张英菊将烧好的洗澡水倒在一个桶里。谭素华却一边屋里屋外的忙碌着,一边念叨

“一天钱没得一分,还要洗热水澡。可惜烧了我这么多柴。”

张英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冷水兑着热水。

“去喊他洗嘛!”

还没来得及等张英菊反应,谭素华便对着堂屋的方向喊道

“快点来洗嘛!少爷。”

孙丁荃意气风发地来到灶屋,拿着一张拆开的烟盒,上面写着孙韧两个字。

“名字我取好了,就叫孙韧!”

“那个韧?”

“坚韧不拔的韧!”

“这个名字好。”

“那是哦!”

孙丁荃的语气中透露出自豪。面对张英菊的称赞,他很受用。谭素华在一边默念了几遍名字。不觉得又念叨起来。

有了孩子,当了父亲。孙丁荃也不过19岁而已。在那个年代的农村这是很常见的事情。张英菊稍微大一些,22岁。总之这个家依旧很穷,并没有因为孙丁荃二不挂五的打工或是孩子的降生而改变什么。家里的收入依然是靠老两口土里刨食。

孙丁荃提着热水,去猪圈后面的茅厕边洗澡去了。偶尔有人路过看见,那也无妨。男人家又有什么害怕的呢?况且竹林又长得茂盛,不仔细看是看不见的。十几米之外就是耕地和水田。那里春意盎然,蝴蝶和蜜蜂在交织着跳舞,至于舞台嘛,就是那满山遍野的油菜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