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中院子

父母在外受苦。儿子在家的日子也不好过。眼看着到了入学的年纪,孙兴广带着孙子去谷江铺的完小报名。那时候已经规定了7岁上小学,但是孙韧看起来比同龄人更高一些,于是选学生的人认为不管有没有到7岁,都可以去上小学。

在90年代末期,诸多乡村的小学生,都是最后要汇集到乡镇的完小的。因为完小的教育资源相对来说更加完备,教育体系也更加的健全。有时候,完小开班的人数没有达到预期,便会在各个乡村小学去选拔一些适龄但未完成学前班的孩子。

孙韧早在半年多以前,便转到了完小的学前班。跟着村里孙丁初的儿子孙虹川一起去上学。从孙家院子到谷江乡有近六七公里的路程,学生们要赶上早上8点钟的早读时间,都必须要抹黑起早。

遇见四五月之后的天气还好,温度也适宜,主要是天亮得早。要是在十月之后,天黑的日子早了,天亮的日子也晚了很多。农村的孩子一般都是早上六点多就要起床,大人在柴灶里生活煮饭,吃完饭后,大家带好中午要吃的饭就出发。

这个时候往往也才7点钟左右,天色还是暗的;于是孩子们的乐趣就是拔了草垛的干稻草,做成草束当火把。那时候的孩子们几乎都是每人都带有火柴。孩子们成群结队,举着火把朝学校走去,在乡村的小路上形成一道火龙,那场面蔚为壮观。等路走到一半,那么天也就慢慢的亮了。

张英菊出门之前,总是嘱托孙丁初的孩子孙虹川带着孙韧一起上学。因为大人担心孩子太小,只能拜托给同村的大一点的孩子。90年代初出生的孩子,多数是农村的背景,几乎很多人都有抹黑上学,走很远去上学的经历。

孩子们的午餐是从家里带去学校的。一个瓷钢盅盅,外面套一个红色的网格套子,这种套子是塑料的,现在多在超市里用来装整袋的热狗肠和玉米肠。至于瓷钢盅盅,就是首都人民所说的“把儿缸”。电视里许多解放前后和70年代前后的工人和部队,经常用来喝水的水杯。就是这个东西。

清晨,大人煮好了饭,装在盅盅里,大概都是四分之三的饭,和四分之一的菜。到了学校,放到学校食堂里的大石桌上。食堂是老式的建筑,木瓦结构的房子,看样子应该是六七十年代修的。正中间有一个下沉式的灶,烧煤炭。灶上有一口大锅,沿着锅周围有用砖和水泥砌起来近一个成人高的围墙。然后锅的上方房梁有一根巨大的吊着的横梁,作用是用来盖锅盖的。

到了早自习结束,基本上食堂的工作人员就会将学生们的饭盅,放到大锅上的篦子上,篦子是竹子编制的,一层放满了,就再加一层篦子,最后一直要放到顶。盖上锅盖,在下沉式的灶里加热。基本上等到第四节课上课时,学校工作人员就会到三年级以上的班级让上课的老师叫十几个学生去把饭盅拿出来,名曰“出饭”。

当然,那时候的蒸锅已经不是很烫了。这种出饭的活儿学生们都很喜欢抢着干,因为可以不用上课。而且是三到六年级排队的。每个班一天。循环往复,天天如此。

最底层的饭盅,由食堂的工作人员用木质的钩子勾出来,因为饭盅外面都有网套,而基本上又是两个及其以上的人,将网套捆绑在一起。一般都是几个要好的同学捆绑到一起,因此钩子很容易就勾出来,这样只要有一个人认得自己的饭盅,那么其他人就可以省去“找饭盅”的麻烦。

那时候早晨的路上,总是走满了提着饭盅去上学的孩子,密密麻麻的,公路两边几乎不断的人。像孙韧这么小的孩子,背着一个大书包,然后提着一个饭盅,跟着大孩子走着,是最常见的事。

这二次蒸熟的饭不好吃,软糯得像粥。蒸过的菜叶,也都软糯稀烂。但那时候的孩子没得选,也每日吃得欢实。有些同学中午吃不完,就留在饭盅里,然后放学回家时,在路上又拿出来吃。多数家在农村的同学,出了乡场就是庄稼地,根本没有卖吃的地方,况且也没有钱,饿了又忍不住,就只能吃中午剩下的冷饭。若是中午吃完了饭,那么就只有使劲走回家,才能有吃的。

蒸饭,到底是锻炼人的。可对于内向的人来说,找饭盅本身就是一件麻烦的事。因此孙韧的饭盅总是被别人拿掉。那时候有些学生专门看别人的饭盅里是什么,要是蒸的是肉菜,那么久不管不顾的拿走,那么原本饭盅的主人就只有拿到不一样的饭盅,里面的饭菜自然是不尽人意。

张英菊在家时,孙韧的饭盅里总是有肉。孙虹川也总是带着孙韧。但随着张英菊离家去了外地打工,孙韧也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走这上学之路了。

孙丁初家因为遭了贼,家里的腊肉被一扫而空。孙丁荃便念在曾经带过自己出门的份上,大鱼大肉的招待孙丁初一家人,连续好多天。在孙韧的记忆里,孙虹川总是在自家舀着大碗的饭,吃着盐菜炒肉。而等到跟着一起上学时,孙虹川买了五毛钱一个的苹果却是装在书包里,孙韧眼巴巴的想吃一小片,但孙虹川丝毫没有拿出削的意思,因为苹果被削了就不完整了。

孙虹川对这个不太亲近的堂弟确实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只是在孙韧有些零花钱和有些孙丁荃从外面带回来的方便面时,才亲近一些。于是,孙韧每次有了大人给的钱,孙虹川就总是想尽办法套来花了,而回到家,迎接孙韧的自然就是张英菊的一顿打。用的是桑树条,打起来人来比竹条更痛。

在曾经上学的漫长岁月里,在孙韧的记忆之中,孙家的子弟几乎没有给过任何在学校的庇护。有的只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但人生的路上也并不都是布满阴霾的,偶尔也有老师和同学带来的温暖。

鉴于孙韧蒸饭老是丢饭盅这种情况,孙兴广实在是无法做到像谭素华一样袖手旁边,于是找到在乡场上生活的女儿孙书屏,建议自己的孙子就在她家吃饭,一来是免去每日蒸饭的繁琐,二来是可以不再一直买饭盅。

这件事想都不用想,孙书屏自然是拒绝的。可是孙兴广却急了,说道

“你就这么一个弟弟,你弟弟就这么一个孩子,你自己看着办。”

孙书屏到底不是个强势的人。一番考虑之后,应承下来了这件事,而至于吃饭这件事,一吃就是六年。虽然多了一个人吃饭,孙书屏也免去了买米的事情,因为孙韧在其家吃饭的事情,所以每个月都会去娘家打米。

这下孙韧的饭食有了着落。也免去了张英菊和孙丁荃的一块心病。既然是在姑姑家吃饭,孙韧的中午就退出了找饭盅的行列,而是加入了走读生的行列。那时候孙书屏家虽然离小学很近,但也是在农村。算起距离来也不过一公里的距离而已,但四川的路历来都是七弯八拐,因此小孩子走过去,也需要个近十分钟的时间。

偶然间的一次大雨,让孙韧没有了主意,只能呆在学校里。因为一走出去就是落汤鸡。学前班的班主任高老师,看孙韧没有回去,于是问道

“孙韧,你吃饭没得呀?”

“没有。”

“你家里没得人来接呀?”

孙韧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高老师拿了一块钱出来

“你先去街上吃点嘛!”

孙韧看着钱并不敢接,因为自己在此之前从未独自拿钱去餐馆吃饭。高老师似乎看出了孙韧的窘状,于是对旁边一个同学说道

“陈差,你带他去。”

陈差借过钱,对孙韧说道

“走!”

说完便冒着大雨狂奔而去。此时的雨虽说不再狂暴,但依旧算得上倾盆大雨。孙韧跟在陈差后面也是一路狂奔。不过两三分钟,便到了谷江铺老姐的餐馆里,那老板是个大胡子,半秃着头,穿着一件老式的西装,带着袖套和系着围裙。

“两个娃儿吃啥子?”

陈差指着孙韧说

“他吃!”

随即将一块钱递了上去。老板接过了钱,看了孙韧一眼

“坐嘛。”

孙韧便坐到桌子边的高凳子上。陈差对着孙韧说

“你吃哈!我走了。”

说完转身就跑走了。老板煮了一碗米粉,孙韧津津有味的吃完,雨也小了许多,只是走在路上还是需要打伞,不然立刻衣服就会湿掉。所以,孙韧也是狂奔回学校的。

肚子吃饱了,玩耍也就有了力气。孙韧一直玩儿了半个小时。孙书屏才打着伞来到学校,想要接孙韧回去吃饭。在得知是高老师解决了这个问题之后,孙书屏立刻带着孙韧找到了高老师,将钱还给了高老师。

这是温暖的一件事,它不是像一阵风或是像烟火一般转瞬即逝,而是像一束光,一束由太阳发出来的光,在孙韧心里绽放着永恒的光芒。直到多年以后,依然温暖着孙韧疲惫的心灵。

高老师是一个个子矮矮的女老师,与自己的姓氏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的丈夫姓张,是教小学自然的。要说全学校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那就是张老师。一个个子也不高的小老头,大约四十多岁不到五十岁的样子,有些秃头,剩下的头发微微卷,胖胖的脸上除了亘古不变的短胡茬,还有就是笑呵呵地笑容。

又瘦又矮的高老师似乎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感觉,你很难说她的心情到底是怎么样。总感觉她一副小老太太的样子,即使她的年纪也并不大。至少这在当时的孙韧眼里,是这样的感觉。

孙韧不吃肥肉,在蒸饭的时候,总是将肉从后窗扔出去,掉在学校必经之路的水沟里。因为水沟挨着学校进大门的必经之路上,因此水沟总是被打扫得很干净。里面被扔了肉,是极为明显的。为此高老师没少跟张英菊反应这个事情。

至于同学陈差,在小学一年级分班之后,去了一班。孙韧分到了二班。两人的交情并未因为那次雨中吃粉事件而加深。倒是因为分属于不同的班级而保持着很一般的关系。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某天,那是一个夏季,大雨之后,传言一班有个学生没到。在一个课间的休息时间,一位扎着双辫子的妇女来到一班教室看了一眼,随后转身捂住了脸走开了。

这一切被孙韧看在眼里,从一班同学嘴里得知,那是陈差的妈妈,那个没来得的同学就是陈差。陈差上学的路上得经过一条河,河上没有桥,只有一排很矮的石墩,平日里大家都是从石墩上经过,若是遇见下大雨涨了水,那石墩便会被淹没,而想要过河,就只能摸索着过。死在河里的人不计其数。陈差也是其中一个。

后来直到小学毕业,孙韧还听到有很多同学被淹死在河里。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据说陈差的尸体是在两天后在下游的一个土湾里找到的,已经被泡得很涨了。陈差的妈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孙韧并不知道。

只是在其幼小的心里第一次有一种没来得及的感觉,没来得及好好玩耍,又或是没来得及一起好好亲近一些相处。直到多年以后,孙韧才明白,这种感觉被人称之为遗憾。

假设陈差还活着,那么他也应该早就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了吧。而孩子也应该有他当初在雨中带着孙韧吃米粉那般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