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侵蚀的灵魂
大概过六七天的时间,父亲和母亲回来了。虽然离别没有太多的想念,但回来后却依然有兴奋和喜悦充盈在心头。尤其是二姐,这几天她太累了,为这个家忙前忙后,父母回来,她的心终于可以有片刻的轻松了。娘的脸色似乎好了很多。爹说做了很多的检查,也没啥大毛病,只是身体过分的虚弱而已。日积月累的劳累造成的,调养一段时间便会没事了。父亲说话的样子还是蛮喜悦的,从父亲看母亲的眼神里感觉他们的感情正在慢慢的好转,母亲更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这一趟出门,最让我们开心的便是这个了,彼此恩爱的父母才会让家充满温情。
很多年后,我再次问起母亲这次的情形,母亲说那次去BJ,对父亲的震撼很大。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大爷家的生活比起我们这个小乡村来,简直有天壤之别,城市孩子的生活与我们相比,让父亲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想来这么些年没有给孩子给家人一个好的生活,是一个儿子、一个父亲、一个丈夫的失败。
他就像一只雄鹰终于决定振翅高飞了。
住在大爷家的那几夜,父亲和母亲进行了深刻的交谈,谈孩子、谈未来,谈家庭的发展,谈致富等等,谈了好多好多。用母亲的话说,谈了他们结婚十几年没有谈的话。
父亲告诉母亲,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必须紧跟时代的步伐,来改变贫穷的命运。母亲虽然不识字,但她却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只是这么多年,父亲没有真正的去了解她。她的善良,她的通情达理是被他忽视的角落,而这次交谈让父亲对母亲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母亲似乎也正逐渐走进父亲的心。
“二华,你看,这是什么?”母亲从皮包里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大哥和二姐急忙过去看,大哥从母亲手里抢过来,迫不及待的打开,一个黑色的小东西露了出来。
“这是什么?”大哥很吃惊。
“海燕3603,爹,这是收音机吗?大哥兴奋的问父亲。
“嗯,是”,父亲微笑着走过来。
“我们的信息太闭塞了,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通向外面的一扇窗”。父亲说话的眼神里带着无限的希望,他文邹邹的样子是那样迷人。
“这可是你爹花了不少钱才买来的,你城里的大爷还托了熟人”,母亲也是满面笑容。那一天,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每个人的心里都装满了美好的渴盼。父亲要开启一种新的生活,母亲因为父亲的温暖而温暖,我们想象着另一个世界的模样,奶奶为着大家的高兴而满足。一切都欣欣然起来,世界在那一瞬间变了模样,我们如同被施了魔法的少年,正徒手打开五彩斑斓的生活—。
第二天,父亲早早的去了班上,但很快就回来了。
“洪芳娘,快,快来帮我把被子拿屋里”,我紧跟在母亲身后,不清楚父亲这是要做什么。
“这么快就办完啦?”,这好像是他们商量好的事情,母亲一点都没有感到奇怪。
“是,这有啥难的,和领导说一声就行啦”,父亲说的这样轻描淡写。
“咋这简单呢,俺还觉得得几天呢”。
“不能再等了,你不是都看见了吗,城里的发展多快啊,我们得争分夺秒啊”。他们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我不太懂的道理,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父亲从此以后不用去上班啦。
“你们这是干啥?”奶奶听见父亲回来的声音,也从屋里出来了,外面的雪还没有化完,阳光初上的早上,化掉的雪水在雪堆的边缘凝结,路依然很滑。
“奶奶,我来扶你”。我扶着奶奶慢慢来到父亲跟前。父亲正解着被褥上的绳子,母亲手里拿着网兜里的盆盆罐罐。
“文玺,你这是咋回事,咋把被子都拿来啦?”。奶奶不解的问。
父亲将被子甩在肩膀上:“娘,我不上班啦,从今天开始和洪芳娘一起抓经济”。
“啥?,你说啥?”奶奶不敢相信父亲的话,身体不自觉的向后退了一下。父亲紧忙将被子放在地上,伸手搀住了奶奶的胳膊。
“娘,你别生气,等回屋我跟您好好说说”。父亲急忙解释道。母亲将东西放到屋里,又将被子也背了回来,父亲和我搀着奶奶在北屋的椅子上坐下来。
“文玺啊,你糊涂啊,”奶奶拍着圈椅的扶手老泪纵横的说。
“娘,娘,你听我说,我和洪芳娘这次去城里,我都想好啦,以后我们俩好好过日子,多挣钱,把日子过红火了。再做点生意,现在都时兴“下海”啦,好多上班的都辞去了工作干起了买卖,日子都过好了”。父亲说的话充满着激情和向往。
“下海?,下海干啥?,去海上打鱼去呀?”奶奶的话把父亲逗乐了。他蹲在奶奶跟前,握着奶奶的手:“娘,不是,下海就是我们说的做买卖”。
说起做买卖,奶奶其实并不陌生。奶奶的娘家就是在离我们村不远的地方,村里有集市,逢一逢五都是成集的日子。奶奶家正好住在那条集市的街上。每逢集上,门口就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商品,奶奶家当然也就做起了生意。奶奶长大后也跟着做。什么小孩子的玩具啦,布匹啦等等都卖过。虽然买卖不大,但比起种地来还是要好很多,与其他村相比也要富裕很多。
“做买卖行是行,可咱这也没个集市啥的,做起来也不容易啊!”奶奶还是觉得顾虑重重。
“娘啊,你就别操心啦,我们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爹站起来满怀信心的向奶奶保证。
奶奶一生就生了父亲和姑姑两个孩子。作为长子,奶奶对父亲的疼爱总是最多。姑姑远嫁他方,一年难得见两面。而父亲就是奶奶唯一的依靠,是奶奶所有的精神寄托。她相信自己的儿子,相信他可以依靠自己的能力带给这个贫穷的家以富足,尽管失去工作让她多么的心疼,但这份信任依然战胜了这份不舍。
积雪在阳光的照射下在悄然融化,春天的脚步一点点的走近。经历了严寒冬天的树梢,嫩叶在悄无声息的成长。而人们也逐渐忙碌了起来,春耕秋收的轮回在日复一日的岁月里反复。
父母却似乎更加地忙碌,他们在农活的间隙把村西的那片空庄子整理出来。这里地势很洼,父亲找来了推土车,一车车的从北边的土坑里起土,母亲则用挎篓一点点往上背。
我常常带着秋叶和书玲在这些新鲜、松软的土上玩耍。母亲头上裹着毛巾,背上沾满了土,父亲穿着背心,汗水将衣服浸湿后紧紧的贴在身上,绳子的勒痕深深地嵌到肩膀里。在整个春日的早晨,夏日的午后,秋日的傍晚,从未间歇。
院子终于垫了起来。而后一排整齐的小房也盖了起来。房子的前面和左右用树枝、棍子扎起了高高的围墙,一群浑身洁白的小羊成了这排房子的主人。
看到这群小羊,我和小伙伴们都欢呼雀跃了起来。这群洁白的小精灵目光里闪烁着惊恐和害怕。
我们找来树叶、小草喂给它们。它们长长的嘴巴试探着靠近,轻轻卷起上唇,张开嘴巴用力吃到嘴里。我们用眼神传达着喜悦。
慢慢地,它们似乎也认识我们了,每次看到我们拿着食物,都会快速的聚拢过来。它们成了我们新的伙伴,也给生活增添了新的色彩。
养羊看似是一件轻松的事,但其实不然。羊舍的建设,羊种的选择,规模、饲料、防病等等都需要考虑周全。
我常常看见父亲拿着养殖书研读,头上戴着帽子,脸上围着毛巾,穿着母亲缝制的工作服,把羊圈里的粪便清理干净后,再用洋灰洒满整个角角落落。
每次做完这些,父亲的眉毛上都会沾满白色的灰尘。
羊的事成了家里最大的事。因为听母亲说,这十几只羊是父亲用信用社贷款的钱,再加上我们家全部的积蓄才买来的。
这是父亲的命根子,也成了我们家最大的希望。
有希望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人的一生无时无刻不是活在希望中。年轻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有出息,年老的父母希望自己身体康健以减少孩子的负担,年少的孩子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为着更多的希望去开辟新的明天……。而我们家的希望就是这些浑身洁白而又温顺的羊儿啦。
一年中最难熬的冬季也是羊儿难熬的季节。虽说是羊圈棚,但也只有一米多宽的样子,冬天的风雪常常席卷进来。老羊还可以抵挡,可小羊,尤其是刚生产不久的小羊往往无法熬过这刺骨的寒冷。
这天早上父亲早早的起来就去了西院,还没过多久,父亲就急匆匆的回来啦。
“洪芳娘,洪芳娘–”父亲在院子里焦急的喊着母亲。
“咋得啦?”母亲出门看见父亲阴沉的脸问。
“有一只羊,昨晚生了三只小羊,可—可都冻死了,唉,都怨我”,父亲懊恼极了。“我想了,我必须住到西院去”,
“走,我们先去看看”。母亲回屋穿了件厚棉袄就出去了。
看到死去的小羊,大家都很伤心,尤其是父亲。他整整在西园忙了一天,到天很晚的时候才回来。
他依然坐在那个圈椅上,点着一根烟。任烟雾在面前不断的回旋、缭绕。紧皱的眉头依然无法舒展。
“洪芳娘,我想了,从明天开始我就搬到西园去住,晚上有啥事儿也好及时处理”。
母亲坐在炕沿摆弄着那些用花包缝制的门帘。这是早上母亲和父亲商量好给羊儿保暖的办法。门帘里面填上榨碎的玉米杆,钉在门口。虽说不能像墙一样的挡风,但有了这层遮挡,还是会好很多。
“把这些花包缝好后,按上看咋样再说行不?”母亲试探着说。
“不能再试啦,要是再有啥闪失,咱们的贷款就难还啦”。
“可是,你住在哪儿呢?,那里也没个房子。”母亲用针在头发的缝隙里划了一下,望了一眼父亲。
“我今天看了看,羊圈东边不是有个驴棚嘛,就住那儿就行”。
母亲不再说话,虽然心里有太多不情愿,但贷款的事压在他们的心头,什么样的困难在此时也得克服了。
父亲从那天起就住在了那个废弃的驴棚里。这个驴棚很小,在羊圈的东侧,是原来队里拆剩下的牛棚,后来划分成几块庄子分给了需要的农户。
我家分到了最靠西的这一块儿。因为这个庄子在村的最西头,还是个很洼的坑,大家都不想要。大家在支部书记家争论不休,父亲主动站出来说愿意接受。为此母亲还和父亲怄了几天气,而父亲骨子里文人应有的宽容和忍让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母亲的不理解也无法动摇他那颗执拗的心。
说起驴棚,我其实一点也不陌生,原来捉迷藏的时候,我们几个就经常藏在这里。驴棚北面有一个很小的窗户。说是窗户,也只剩下四方的洞了。每次我们都是从这个小窗户里跳出去,以躲避小伙伴的追赶。房顶的东北角还有一个露天的洞,下雨的时候地下就会存很多的水。
“他爹,这可咋住啊?,不行等开春了修一下再住吧”母亲看着阴冷潮湿的房子,摸着表皮已经碱化的墙土说。
“那可不行,可不能再有什么闪失啦,你也知道这可是咱全部的家当啦?,父亲的话斩钉截铁,母亲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找了把铁锨和扫帚打扫了起来。
父亲找了块木板把窗户钉了起来,母亲将地面和墙面用笤帚细细的扫了一遍。
“他爹,这房顶上的窟窿咋办?
“我一会儿找个玉米秸个子放上面,冬天不下雨,将就一下就行了”。
“可这没个门也不行啊,晚上可咋睡呀”,母亲把笤帚扔在地上。
父亲停下来,大家都沉默着。
“这样,你也做个和羊圈里那个一样的门帘咋样?父亲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似乎解决了个世界难题一样。
“哪能行啊?”母亲觉得还是不靠谱,主要是生怕父亲住在这里染上了风寒。
“能行,就这两个多月,等明年开春,羊仔卖了钱,再好好的整修一下。”
一切按照父亲的意思,在屋子里用砖支起了一个木板床,把奶奶屋里那个高脚的四方桌放在了西北的角落里,抽屉里放着蜡和手电还有几本养殖书和几本父亲爱看的书籍。床紧靠着东北角,母亲拿来了家里最厚的褥子和被子,填了一个结实的玉米秸秆布袋,挡在门帘的里面。门帘做得很长,正好顺着地面平铺到地面,再用布袋压住,寒风就不容易吹进来了。
母亲还拿来了平时洗衣服的铁盆和喝水的茶缸,铁盆是用来烤火的。
总之,把能想到的,母亲都想到了,很细致也很周全。这就如同是一场战争,输赢在此一举。
为了心中的希望,为了改变生活的现状,她和父亲的心紧紧的连在一起,彼此交融又惺惺相惜,共同抵挡着生命的寒冬。
二姐和大哥承担起了家里所有的活儿,说是所有,冬天最多的是剥花桃。那些如小山一样的棉花摆满了院子,大哥和二姐拿着挎篓将它们从花杆上拽下来,倒到花包里,再抬到屋里。
早上要将一天的花桃全部拽下来,再一包包抬到屋里,准备好盛棉花的锣框,装棉花壳的物件。一切准备就绪,拿个杌子坐下来,打开收音机,便开启了一天的工作。
有了收音机后,日子仿佛也变得短暂了。常常一整晌就在一个两个的故事中度过。
二姐和大哥说笑着、谈论着,日子变得丰富多彩了起来。
我和秋叶也开始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就等着二姐打开这个迷人的小东西。我知道二姐和大哥是绝对不允许我去碰他们的收音机的,从它来到我们家以来,都被二姐好生的收藏着。即使白天干活也会把它放在干净又不容易碰到的地方。
我们都深深的迷上了它,每当那句“小喇叭开始广播啦,哒嘀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嘀–”声音响起,我都会快速的跑到那里,或趴在桌子上、或坐在杌子上,或靠在二姐的身旁,静静的听里面讲有趣的故事、谜语。
正像父亲说的一样,这是开往外面世界的一扇窗,不!这仿佛就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不同于当下,不同于我们生活的世界,那种想要走出去的欲望慢慢在心里萌芽,生长—–
当小草再一次钻出嫩芽,树叶再一次吐出新绿,又一个春天来临时。我已经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二哥也到了考初中的时候,大姐也就要大学毕业了。
而父亲经过两年的辛勤劳作,羊的数量也从最初的十几只增加到了五十几只。羊的规模和收入也在不断的提高,一切都在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随着羊的增多,羊圈也紧张了起来,父亲不得不在他住的那间小房旁边加盖新的羊圈。而清理、消毒的工作也越来越繁重。父亲常常一整天的待在西院,忙着各项工作。
这两年多的时间里,父亲从来没有喝过酒了。脾气似乎也变得温和了起来。大家都按部就班的干着自己的事,过着平淡而又平凡的生活。
母亲更是感到无比的欣慰和幸福,或许在她的心里,能和父亲过平凡的日子就好。那些父亲想要的出人头地对于她来说并没有分量,没有过多的奢求。她只是一个想过平淡日子的女人,守着男人,守着孩子这些就已足够,她的幸福皆来源于父亲而无关其他。
对我的学习父亲也只是偶尔的问问。学校的作业很少,每次放学我都会跑到西院看那些可爱的羊儿。拿着箩筐去西边的地里割草来喂,秋叶、书玲她们也和我一样对喂羊有一种痴迷的状态,我们放弃了很多以前玩的游戏,把大多的精力放在割草喂羊上。
而让我依然无法忘怀的则是冬天放寒假的日子。为了节省饲料,我们常常每天下午把羊赶到地里去放。父亲拿着鞭,我们几个拿着棍子伴着羊儿咩咩的叫声把它们赶到那些没有拔掉的花柴地里,看它们吃那些花叶和遗剩下的干瘪的花桃。
花地是村民们留作春地用的,来年还是种棉花。每个家里都会留出一部分来,面积大小不一,方位也不同,常常是这里一块儿那里一块儿的,要是能找到成片相连的,羊儿一时半会就不会跑出来,我们就可以自在的玩耍了。
但大多的时候,这些棉花地都与麦地相连,羊儿总是会不时的探出头来啃食人麦苗。那时的我们就会不停的跑来跑去,以追赶那些跑到麦地的羊。这些与羊儿的斗争虽然疲累无比但却也乐趣无穷。
“秋叶,你来看”我拿着捡来的细棍边赶羊边喊:“这里有好大的一朵棉花”秋叶捂着快填满的袄兜跑过来。
“快看,这花多白”,我像发现了宝藏一样,确实在冬季,在这些被羊进行无数次搜索的花地,能找到这样的棉花确实不易。
“快装兜里吧,回去你娘一定会高兴坏的”。
“嗯嗯”,秋叶使劲的点头,她伸手轻轻的将棉花从花落里拽出来,拉出长长的花丝,摘掉那掉在上面零星的碎花叶,微笑着揣进兜里。我也无比的满足,想象着秋叶母亲夸奖她的神态和话语,想象着秋叶被夸奖后微笑的表情,我的心就抑制不住的兴奋。
二哥的成绩总是很差,过假期的时候,父亲就会把他叫到西院去学习。他常常是一整晌一整晌的坐在父亲的那间小房子里,趴在那个窄小的桌子上愣神。父亲一遍遍的讲,他就一遍遍的听,却依然无法作对。这时父亲总是气愤的离去。我站二哥旁边,看着他面无表情的脸,也有一种难过。有时他的同学来找他玩儿,也总是被父亲严厉的阻止掉。二哥只是撅着嘴沉默着,直直的坐在杌子上,胖胖的肚子顶着桌面,肥大的屁股将杌子团团盖住,姿势看起来很是滑稽。但我不敢笑,因为那样他就会用他陷在脸里的小眼睛使劲瞪我。而二哥的这种苦恼没想到却很快降临到我的身上。
那年夏天大姐毕业了,提前从学校回来在家里等着分配,二哥还没有开始中考。父亲依然忙着羊的事,饲料、销售等等,经常在各种集市上穿梭,与更多的收羊人达成买卖意向。母亲、二姐、大哥忙着地里的农活。大姐回来后便承担起了在家做饭、辅导我和二哥学习的任务。
大姐对做家务的事不上心,但对学习却是无比的严厉。闲谈不行,但一说起学习就会滔滔不绝,天生有种做老师的潜质。
她也热爱老师这个职业,并终于如愿以偿,在教师的岗位上兢兢业业工作了三十余年。人生的很多事似乎上天早有安排,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时都是带着角色来的,或如鲜花灿烂一场,或如绿叶点缀一夏,或如小草默默一生,或如大树挺拔一世。
大姐的严厉也丝毫不亚于父亲,作为老大她有一种天生的威严,我们都从心里惧怕她。更何况此时的她是受了父亲的允许以老师的身份在管教我们,我和二哥在骨子里就更是害怕万分。
“老二,我刚才讲的那个题听明白了吗?”大姐坐在二哥身旁,指着书上的题问。
二哥用牙齿使劲咬着嘴唇,眼睛直直的看着书一言不发。大姐看着他的脸,看着他不断蠕动的嘴,等着他的回答。但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大姐深吸了一口气:“来,我再给你讲一遍”。
大姐把二哥右边的草稿纸拿过来,翻过写得密密麻麻的那一页,又重新细致、耐心地讲了一遍,每讲一个过程的时候还不时的讯问二哥是否听的懂,但他依然是沉默的,整个题再次讲下来,他的姿势似乎都没有变,只有不断蠕动的嘴和起伏的肚子在证实他是一个活的人。
“听懂了吗?”大姐依然和气的问。我抬头悄悄看了二哥一眼,此时的他眼睛里似乎有点不耐烦。也只是那么一闪,他猛然起身,杌子顿时在身后翻了过去,大姐和我还没回过神来,他早已跑到了西屋,将屋门狠狠的关住。
大姐愣在那里,一种无名的怒火在心里蔓延,她的脸通红,在长时间沉默后,像一头雄狮怒吼起来:“左鸿林,你快点给我出来,你这是什么态度,要不是爹让我管你,我还懒得管”!我从来没有见大姐如此的愤怒,而西屋二哥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他再次用上他的杀手锏“死猪不怕开水烫”,无论你说什么,我就是不吭。
这似乎是最让人受不了的,沉默冷暴力的杀伤力有时要远远大于言语。其实大姐也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们的性格里有相像的成分,但二哥似乎比她要严重很多。这样的学习在开始便出现了状况,以后该如何继续,似乎只有父亲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而大姐也无心再管我,老师布置的作业已经做完,我坐在那里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大姐回屋里收拾房间去了,院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鸿宇,鸿宇–”秋叶在大门口小声的喊,招手示意我出去玩儿。
“嘘—”,我示意她小声点。我向北屋看了看,大姐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但没有她是允许,我还是不敢出去。
“大姐–大姐-”我朝着北屋喊了两声。大姐阴沉着脸从屋里走出来。“怎么啦?”。“我写完作业啦”,我小心的看着她,希望她不要再给我布置新的作业。
“大姐,我想找鸿宇玩会儿”,秋叶突然从门口站出来,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大姐听的清楚。大姐看着她,又看了一下我,我急忙低下头。“去吧,别乱跑啊,下午再给你讲新的课”。大姐说的很平静,但我的心却突突的跳个不停:“好的,大姐”,我站起来大声的说,书也没收拾就跟着秋叶跑了出去。
在奶奶的劝说下,二哥还是起来吃了中午饭。母亲和二姐和大哥都累的不行了。二姐和大哥的背心被药筒里漏出的药液浸透,浑身散发着浓重的农药味儿,二姐拿了脸盆去奶奶屋擦洗去了,大哥脱下背心在院里用水向身上冲着,用手将湿毛巾来回的擦着。大姐忙碌着盛饭,还不时的瞪一眼坐在桌前发呆的二哥,“下午该怎样过呢”,我心里不断的想着,担心二哥的冷战,担心大姐的发怒,一顿饭吃下来都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
“娘,鸿林的功课我可管不了了啊”,大姐突然间对母亲说,一下子打破了“食不言”的规矩,我也顿时一怔,不自觉的向大桌上望去,幸好父亲没在家,我舒了一口气。
“咋的啦?”母亲正在抄菜的手一下停在了那里,扭过头看着大姐。
“你问他吧”,大姐满脸怨气的咬了一口馒头。
“老二,你说,咋的啦?母亲转过来看着二哥。
他正低着头,手里拿着咬剩的半个馒头,右手拿着筷子正准备抄菜。气氛一下子凝固起来,二哥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是在那里停滞着。
“都别说啦,一会儿吃了饭再说”。奶奶及时的打破了这场沉默,让本来凝固的空气一时间流动起来。
“行,都吃饭吧,有啥事吃了饭再说”。母亲招呼大家吃饭,大哥和二姐已经忙了一上午了,劳累和饥饿正席卷着身体,大哥大口的吃着饭菜,已经顾不得家里的这些细细小小的琐事了。
吃完饭,母亲把大姐和二哥叫到东边屋里。
“老二,你先说,咋回事?母亲让二哥先说。
“没啥事”。二哥低着头,也不看母亲的脸,只顾小声嘟囔了一句。
“什么没啥事儿?你给娘说说,上午我给你讲题的时候你啥态度?问会不会,问了好几次就是不说话,最后吭也不吭就跑屋里去了”。大姐一连串说了很多,语速也非常的快。
“我就是听不懂”,二哥抬起头怒视着大姐,似乎听不懂是大姐的错一样。
“老二,听不懂你就说话,你大姐会耐心的给你讲,会了就说会了,不会就说不会,这也不丢人,这不马上就要考试了嘛,让你姐给你好好补补功课,学会了才叫本事嘛”。
“知道了娘,我好好听,好好学。”二哥转过身看着大姐:“大姐,我好好学,你教我吧”。
二哥的态度让大姐始料不及,她不知道二哥会这么快的认错,态度还这么诚恳,一时之间让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行,行,下午咱们接着讲”。大姐的声音一下子也温柔了起来,那刚才的愤怒随之消灭的无影无踪。我预想的持久战竟然这么快就结束了,还以为只有父亲来了才能终止的战争,被母亲这么三言两语就化解了。看来,二哥骨子里还是听母亲话的,只是他不善言谈,对母亲的爱或许却比我多上许多。
整个下午的时光是祥和的,宁静的,我和二哥各自写着大姐布置的作业,大姐坐在我们旁边随时解答这我们的疑问,一个下午似乎很快就过去了。
傍晚十分,父亲推着车子从外面回来了,他一进门,我就看见他喜笑颜开的样子,这笑容在父亲这里是不多见的。“写作业呢?”父亲蹲在桌子旁边看着认真的我们。
“你今天看起来真高兴呀”,我还是说出了我的想法。“就你机灵,什么也逃不过你的眼睛,你娘他们还没回来呀?”父亲站起来抚摸着我的头发。
“还没呢”,大姐适时的回答。
“鸿芳啊,今年我们家要过个宽裕年啦”。父亲着实是很兴奋,想急着把好消息告诉家里的每一个人。我和二哥都停下来,抬头看着父亲,等着他说的好消息。
“今天我找到了一个贩卖羊的主,他给的价钱很不错,说是要和我们家达成长久的收购协议。另外,村支书也找我谈了,说是村里的地想要往外租,村里人都不敢租,支书就找到我,说是第一年的租金只收三成,这可是个好消息”。
“那为啥村里其他人都不租呢?”大姐问。
“一是人穷,租金拿不起,二也是没底啊,不过我想好了,这是个机会”。
“可是爹,咱家这二十亩地都快忙不过来啦,再租可怎么干过来呀?”大姐担心起来。
“看,你不懂了吧,光靠我们自己干肯定不行,我们雇人干啊”。父亲胸有成竹的说。
“可是,这事儿你和我娘商量了吗?”大姐对雇人的事也没谱。
“还没呢,今天晚上就商量”。爹还是抑制不住心情,似乎一幅美好的蓝图正在面前铺展开来一样。
“好啦,都别写了,天太暗啦,对眼睛不好”。父亲招呼我们赶紧收拾收拾。
父亲是一个敢闯敢干又雷厉风行的人。多年后我依然这样评价他,父亲辞去工作时那种义无反顾、背水一战的勇气多么的让我羡慕和敬仰。而投身养殖、承包土地,雇佣人员的想法却是走在了那个时代的前沿,也扭转了我家困顿的生活状态。父亲用挣来的钱还了贷款,整修了房顶,垒砌了新的院墙,生活忙碌而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