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侵蚀的灵魂

当我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晓菲和浩伦正坐在我旁边。看到我醒来,晓菲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眼泪也不听使唤的流着。

“鸿宇,你感觉还好吗?有哪里不舒服,我去告诉医生”晓菲趴在我的床头,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这抚摸很温暖,就像儿时母亲的抚摸一样。只是我连张口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握着我的手,浩伦将水端到面前,示意我喝口水,我摇了摇头。

头疼的厉害,医生说我需要休息,让他们呆在外面的房间里。我依稀听见医生和他们的谈话。

“请问你们是她什么人?”

“我们是她的朋友”

“她的家里人呢?”

“应该是还没有告诉她的家人”

“请尽快联系她的家人吧”

“医生,她到底怎么啦?病的严重吗?”

“还是等她的家人来了再说吧”

后来,外面就剩下一片寂静。

我的精神开始变得恍惚,我看见父亲和母亲向我走来,我在房间里大声地呼喊“爹,娘,等等我,等等我啊–”,声音引来了医生和护士们,我不停地在床上挥舞着手臂,他们使劲把我按在床上,有人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扎了一针,不一会儿,我的头便晕沉沉地入睡了。

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我来到了天堂,那里金碧辉煌,有无数的仙女的跳舞,轻柔的音乐声缓缓流淌,父亲穿着灰色的长袍站在高高的楼梯上,高挑而威严,他神情严肃,看到我仿佛很不高兴,我想要走近他,但那楼梯太长太高了,无论我怎样奔跑,也无法缩短和他的距离,我开始呼喊,开始哭泣,开始乞求,希望得到父亲的垂怜,只是他不色,眼神一直看向远方。

我好累啊,全身像绑着无数的枷锁,楼梯旁出现了无数高大的楼宇,庭廊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灯笼,黄色的灯带将墙壁四周环绕,呈现出辉煌壮观的景象,楼下有团簇的白云托举,随着风在空中左右摇摆,无数的仙女在亭台上嬉戏,游走,伸展开双臂,在楼宇间自由的穿梭。

“爹,爹—”我大声地呼喊。朦朦胧胧间好像听见菊香的声音,我一阵的恶心袭来。

“咱这技术也就这样了,建议还是去大医院吧”

“咋会这样?这得花多少钱啊,”

“啥钱不钱的,就你知道钱”

“咋滴?现在你们都成好人啦”菊香的声音刺激着我的耳膜,我一阵呕吐将医生吸引了过来。只听见医生大声地呵斥:‘有事回家吵去!’。

接下来的几天,医院里安静的很,再也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只有晓菲和浩伦在工作的空闲来门外的房间里等待。

我在持续的打针和睡眠中度过,我开始迷恋上打针,因为每次打针后,我都能看见父亲和母亲,我感觉很温暖,尽管他们离我很遥远,我无法触及他们的身体,但能看见,就觉得很幸福。

菊香他们再也没来,医院的医疗费都是单位承担,只是转院的事没有人做主。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体逐渐有了好转,晓菲和浩伦欢喜的很,我开始可以下地行走,可以去后面的花园里散步,尽管我的思想还游离在那个虚拟的世界。生活对于我来说只是麻木的活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而活,不知道该怎样活,只有用每天的一日三餐来证明我还活着。

我的记忆逐渐的模糊,很多人在我的大脑里逐渐得走远,他们高兴的向我挥挥手,就消失在思想的尽头了,我却很开心,那个高大的楼房,那个母亲喜欢的庭院,那个热流如潮的铺面,我的哥哥姐姐,一点点在我的记忆里模糊起来,那些伤心的往事都如云烟一样飘远了,有时我甚至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住在医院里。

冬天,整个冬天没有下一场雪,同房的小孩趴在窗户上,吵闹着要看雪,我也想雪了,想起了子序和一起打雪仗的情景,那天他穿着藏蓝色的风衣,在田野里不停地奔跑,蓝色在白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耀眼,他迷人的微笑,他如雪一样洁白的牙齿,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深深地让我迷恋。他抱着我在雪地里打转,我们拉着手奔跑,那笑声盖满了田野—-。

“去找他吧”一个声音在脑海深处轻柔地发出,我的心一震,“去找他吧,去找他吧—-”这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刺的我的耳膜发疼,我使劲捂住耳朵在床上翻滚。

医生闻讯跑来,询问对面床上的患者,是否和我交谈了什么,对方说什么也没说。

我又换回了一个人的房间,这个房间空旷的很,却只有一张床和一把椅子,所有的地方都用软布包裹,我又成了被特别照顾的人。

月亮悄悄爬上来了,照着我的房间,照着我的床面,又有无数的画面在脑海里回旋,想起了家乡的柴火垛,想起了二姐温暖的怀抱,想起了奶奶,想起了秋叶。

对,秋叶,我要去找我的秋叶。我赤脚推开门,走廊里一个人都没有,我悄悄地向外走,心里也很害怕,仿佛有敌人在盯着我,他们在我不知道的角落里潜伏着,一旦看见我出来,就会五花大绑地把我绑回去。

“12号,你去哪里?”

我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头,弓着身子跑回来,我快速地关上门,用背靠在门上,不断跳动的心跳告诉自己,别出声。

晓菲担心我在医院里有需要花钱的地方,从工资里取了钱放在我的枕头底下,我很欢喜,此时的我,没有烦恼了,只剩下欢喜,看着窗外欢喜,看着医生欢喜,看着走廊欢喜,那些不欢喜的记忆都已经在我的脑海里删除了,除了容貌以外,一切都不是那个鸿宇了。

日子依然很平静,我在医院度过了我人生的第一个春节,没有离别的伤感,没有失去的感伤,没有爱情的疼痛,什么也没有留下,上帝用他神奇的橡皮,将我的过去一点点擦去了。看着外面灯火辉煌,听着炮竹声声响起,这些都没有让我难过,我只是人世的一个影子,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在这里折射,但却无法留有痕迹。

我每天都很听医生的话,按时吃药,按时打针,按时睡觉,像一个被设定好的机器人一样,按部就班完成这一天的工作。

“你现在恢复的很好,等春暖花开的季节就可以回去赏花了”一个漂亮的小姐姐微笑着对我说。

“你就是那个美丽的花”,我说着我想说的话,她很高兴。

“你就是那个美丽的花”“你就是那个美丽的花”这是谁的声音?

“鸿宇,快来,你看,这里的花真漂亮”

“是,真漂亮”

“你就是那个美丽的花”,他摘下一朵,插在我头上,轻吻着我额头。“你就是我的美丽的花”。

一点记忆在脑海里浮动,让我的头炸裂般的疼痛,我努力控制着神经,不允许自己发成任何声响,否则,我又要在这里待上很长很长一段时间了。

努力控制终于有了效果,我能够从那份情绪中走出来了,我高兴无比。

正如她说的,在春暖花开的季节,我终于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晓菲和浩伦借了摩托车来接我,我们三个在回去的路上歌唱,我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感觉要重生了一般。

让我猝不及防的是,回来后,一切都变了,领导说我不再适合办公室的工作,将我调到了卫生室,每天的工作只是打扫一下走廊和庭院,人们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我,走在路上,没有人愿意和我说话,就连村里来的干部也投以不屑的眼光,厨房里的师傅总是把最差的饭菜留给我,领导每次不高兴都要指责我工作干得不好:“就你这,一天天的,连个卫生都搞不好吗?你看看,你看看,那些某某某某的角落里的尘土,某某角落里的垃圾怎么还没有清理”。

恐惧再次填满了我,我害怕看领导的眼神,害怕早上的集合,害怕别人的眼光。我在努力控制着自己,我大把的吃药,控制这魔鬼般的病情,他就像一个恶魔,时刻想要吞噬我。

那一夜,我想了很久,我要离开,这里不已经不适合我了,如果再留在这里,我将会彻底的疯掉。我要努力地改变这种现状,在这里,我就像一个小丑,时刻被别人嘲笑,这让我的压力很大,我就快不能呼吸了。

晓菲结婚后不再住在这里,和我一起上班的人,有好几个都已经结婚了,这里变得孤寂和冷漠。我还是会在傍晚的时候去小溪边呆坐,等天色暗下来,再一个人慢慢走回来。没有欢喜也没有悲伤。

那天的天有些灰暗,整片厚重的云彩将太阳牢牢地覆盖,天空弥漫着阴沉窒息的味道,我不再喜欢看书,也不再写日记,只有呆坐着来打发这漫长的时光。那一夜,我似乎都没有入睡,想要离开的念头填满了我整个的大脑,只是我要去哪里?我要去干什么?没有答案,一切都没有答案。

从后半夜开始,天空就下起了蒙蒙的细雨,春天的雨细密丝滑,从天空温柔而下,打落在初生嫩黄的叶片上,沙沙的声响,像忧郁的琴弦弹奏着忧伤的旋律。

早上,天还罩在灰暗中,我整理好简单的行装,拿上仅有的几张破旧的钱,准备出发了。整个院子空无一人,背上背包,走入细雨中。

来一次告别吧,尽管人生有无数次告别,但此时的我要和谁告别呢?大脑空洞苍白,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那就和过去的自己告别吧,和过往告别。

乡村离县城有很远的距离,而此时,公路上什么车也没有,整个村庄和那些人们还在春天温暖的怀抱里熟睡。细细的雨还在悄然的下着。我一路向北走去,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雨水顺着脸流下来,鞋子也逐渐潮湿起来。

“喂,同志,你去哪儿?”

一辆三轮摩托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它轰轰的声音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看样子,是跑出租的。

没等我说什么,他就从车上下来,拉着我背后的包裹推着我向车厢走。

“是不是去县城,看样子是要出门不?”他看起来好热情,我只是点了点头。

“快上吧,你看都淋湿了”

车上没有一个人,如果在以往,我会有很多的害怕和担忧,而此时,这些都不复存在了。

车嘟嘟的开起来,在不宽的马路上奔跑,黑色的浓烟从车后冒出来,融入到逐渐苍白的天幕中。

终于到了车站。院子里停着两辆乳白色的客车,每扇窗户下都留着黄色的锈桨,司机趴在车把上,一个穿着灰色上衣的中年妇女,右手夹着一个黄褐色的钱包,左手拿着一沓车票,站在车门口左右张望。看到我后,她飞快地跑过来,还没等我说话,就把我拉上了车:“去哪里呀?小姑娘,我们这过一会就发车,快买票吧”

我站在车的走廊上,心乱如麻。

我把钱给了她,买了一张终点站的票,她说终点站那里有很多的汽车,可以开往各个城市,这很吸引我,我想要走很远,很远,有多远就走多远。

在漫长的等待中,车子依然没有要走的迹象,她还在不断地张罗着,大声地喊着。我找了个靠近窗户的座位坐下来。雨停了,太阳慢慢从东方升起来,霞光将天空渲染,世界逐渐热闹和忙碌起来。

司机用抹布使劲擦着前面的玻璃,经过雨水的冲刷,它变得澄明无比。

车子开动起来,整个车厢内坐满了人,那个女人满足地坐在司机旁边的地面上,从包里拿出一个烧饼,满面笑容的吃着。

“售后员,放首歌呗,现在车里不都带音响了吗?”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车厢后大声喊。

“好好,这就放,有啥听啥啊,我这就这几首”

“行,啥也行啊,是个音儿就成”

一阵悠扬的音乐响起。

“不要再想你不要再爱你,让时间悄悄的飞逝抹去我俩的回忆。对于你的名字从今不会再提起,不再让悲伤将我心占据。

让它随风去让它无痕迹,所有快乐悲伤所有过去通通都抛去,心中想的念的盼的望的不会再是你。不愿再承受,要把你忘记——

这音乐和声音就像无数把利剑,直抵我的心底,无数的情感在心中纠缠。泪水不听使唤地流下来,我使劲捂住耳朵,努力控制着想要崩溃的情绪。

痛苦和麻木像两个幽灵一样紧紧跟随着我,他们粉装薄饰,轮流上场,在我的心头跳舞,嬉笑,穿越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征服一个又一个战场,我是战败的勇士,遍体鳞伤,无力抗争,任由它践踏躯体和灵魂。

如果世界有另一种颜色,那一定是灰色,是此时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