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水汤汤
我没想欺负他,我就是怕他热,我忍着臭味要帮他把被子盖回去。
正巧这时候走进来一个男人,他手里拎了个罐子,木讷地看向我:“少奶奶回避一下,我该伺候小少爷出恭了。”
原来他是小少爷。
等那个人走了之后,我又回去了,我想和他道歉,但是他好像不生气了。
小少爷问我:“你昨晚说,你是被卖进来的?”
我点点头,咧开嘴有点得意:
“你家买我花了八十两银子,我从我那个抠门的爹手里抠出来三十两呢。”可马上我又不得意了,我有点难受:
“但是我给了我娘十两,给我两个姐姐十两,我就剩十两了。”
小少爷笑了,笑得古怪:“你去拉开东边柜子上的第二个匣子看看。”
我听话地走过去,拉开一看,匣子里白花花的全都是银子。
我看得入了迷,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摸了上去。
“你喜欢就拿吧,拿多少都行,我要这东西没用。”
我走回去,他果然又哭了,我轻轻地用袖子给他擦眼泪:“怎么会没用呢,银子是这世上最有用的东西。”
有了银子就能吃饱饭,还能天天穿棉衣,我娘也不用每天起早贪黑去地里干活,担心庄稼长不好了。
“那我给你银子,你听我的,行不?”
许是可怜我,小少爷说这话的时候,我竟觉得他突然没那么可怕了。
我喜滋滋地点点头:“只要你给我银子,我就什么都听你的。”
5
我没想到小少爷让我干的是这事儿。
屋里姐姐们摆好了桌子,喂饭的姐姐也端起了碗,我在小少爷不停催促的眼神里,磕磕巴巴地开口:
“姐…姐们好,我…我是给小少爷的丫头,以后喂饭更衣,擦身服侍的事,让…让我来做就行,姐姐们出去歇歇吧。”
没人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把小少爷让我背的话再重复一遍:“姐姐们好,我是…”
“既然如此,那就辛苦少奶奶了。”
喂饭的姐姐把碗往我怀里一扔,笑着和其他姐姐们成群结队地出了门,从头到尾我都没敢多看她们一眼。
她们走了,我也松了口气。听着小少爷的指挥,我慢慢给他喂了饭,一口都没撒,小少爷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我心里默默地想,小少爷长得可真好看啊。
喂饭的时候我问小少爷:“为什么那些姐姐都不爱来啊,每次都是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多一句话也不说。”
小少爷看了我一眼,自嘲地笑了笑:“也就你傻,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没前途的主子,在我的院子里,熬一辈子也出不了头。”
我不同意,小少爷能给银子,有银子就是前途。
后来,我不想只喂白粥了,天天吃白粥,骨头都吃软了,我悄咪咪地问小少爷:“你要不要吃鸡腿。”
小少爷表情一愣,看我的眼神有些闪烁,好像还有些脸红,他用更低的声音告诉我,他没吃过鸡腿,郎中说他吃了会不消化。
鸡腿一定比白粥好啊,啥也不懂的笨郎中。
我偷偷给小少爷喂了半个鸡腿,他笑弯了眼睛,说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可是郎中不笨,是我笨。
小少爷从中午就开始吐,不停地吐,郎中来看说是吃多了荤腥,小少爷虚不受补,就只能吐出来。
夫人气红了眼睛,狠狠地打了我两记耳光,又让人拿竹条来打我的手板,骂我是要害死他儿子的小娼妇。
我跪在地上举着手挨打,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平日里那些唤我“少奶奶”的姐姐们也趁机告状,说我抢了她们的活儿,是个狐媚货。
这时候我才知道,我不是什么少奶奶,我就是个任打任骂的丫头。
他们平时喊我少奶奶,是在笑话我攀了个长不了的高枝,这辈子都完了。
不知道挨了多少下,直到我整个胳膊都没了知觉,夫人才让人停手,恨恨地啐了我一口,带人离开屋子。
我脸疼,手疼,跪得膝盖疼,我不停地哭。
床上的小少爷也哭,他让我去东边的匣子里拿银子,我倔强地摇头不去拿。这件事我没做错,他们都没看见小少爷吃鸡腿的时候有多高兴。
见我不去拿银子,小少爷哭得更厉害了:“你不要银子了,是不是就不听我的了?”
我摇头:“不是,我就这回不要。”
小少爷哭得停不下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也哭,明明他又没挨打。
后面的日子里,我学乖了,我每天只偷偷给小少爷喂一口肉,小少爷再也没吐过了。
再后来,我不满意他们每半个月才来给小少爷换衣裳洗澡,主动从那些小厮手里揽下了这个活。
我还记得小少爷当时的脸红得好像能滴出血,但是我没什么感觉,衣裳换得勤了,房间里的味道也变好了,我很开心。
小少爷被我养得极好,脸色逐渐变得红润,连身上的肉都比以前多了许多。
夫人高兴,也开始赏我银子。
“小少爷小少爷,今儿天好,天上还有会飞的纸鸢,你要看看吗?”
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纸鸢,就只能眼巴巴瞧着,现在可不同,我有银子了,还有小少爷,可以买纸鸢了。
可小少爷却好像不怎么高兴,眼帘垂着不想看我。
许久,他才开口道:“你若想离开…我可以跟母亲说…”
小少爷人很好,只是比较脆弱,比女娃娃还要爱哭,就像现在。
“不走不走,我不走,我会一直陪着小少爷的!”
后来我才知道,小少爷也不是一直体弱,而是小时候摔过,这才一病不起。
自那以后小少爷便再没出过这院子,病重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只能躺在床上。
所以小少爷没放过纸鸢,也没再见过院子外的世界,去年还有先生给他讲讲山川海域,可如今就只有我守着他了。
“这是纸鸢,这是现在的蓟州,还有还有,这是这家。”
我指着从说书先生那儿花高价买回的画本对小少爷道,虽然我觉得他给我画的纸鸢不值二十文钱,可隔壁碧红姐姐说现在纸鸢都这个价,我就只能给了。
光这一本画册子就花了我一两银子,想想就心疼。
但又觉得只要能让小少爷高兴,花点银子也没什么。
幸好这件事我爹不知道,不然他指不定又得用藤条抽我了,说我败家,把银子使在这种吃不到穿不了的东西上。
“好看,很好看,谢谢你。”
我第一次见到小少爷眼睛有光,心中激动,一股脑又买回来许多。
可能是看着我摸着荷包的样子有些好笑,小少爷指了指右面的那面墙:“隔壁是书房,你让管家给你拿钥匙,就说我要看。”
“里面有不少话本子,你闲来时可以看看。”
我知道小少爷是一片好心,可我不识字,也读不懂什么话本子,但每当我拿着书回来时,小少爷都很高兴。
所以为了让小少爷高兴,我日日都会去书房,然后抱着一本看不懂的书回来,躲着他打瞌睡。
时间久了,不是馒头的包子总会露馅的。
“所以这里面讲了什么你全然不知?”
今儿天气好,太阳也好,照得小少爷都能下地溜达了,可惜是在我打瞌睡的时候。
我揪着衣裳低下头,不敢看他。
“往后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来,我教你认字。”
许是我抬头的幅度太大,吓得小少爷踉跄了几步。
“你不愿意?”
“愿意愿意!”
怎么会有人不愿意识字呢,小少爷真好,这宅子里的人都把我看成丫鬟仆役,只有小少爷把我当成朋友,还要教我认字!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少爷,带他出去放纸鸢,带他去看现在的蓟州城!
6
日子一天天熬着,我在这个院子里待了三年。
今年我十六,小少爷十七。
喂完早饭,有姐姐传话说夫人要见我,我有点害怕夫人,但是不能不去。
夫人的院子我一共没去过几回,好在还记得路。
“给夫人请安。”
我乖乖磕了头。夫人今天的语气格外温柔,她甚至吩咐一个姐姐扶我起来。我受宠若惊,诚惶诚恐地坐在她对面的雕花木椅上。
“好丫头,你来了这几年,绍儿的身子有了这么大的起色,你功劳最大。”
我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嘴角,还没回话,就听见夫人继续说:“绍儿今年十七了,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丫头,太不像话,过几天家里给他娶一个正房夫人回来,等新夫人进了门,你就像以前一样服侍绍儿和新夫人,知道吗。”
我攥紧了手帕,胸口像堵了团棉花一样闷得难受。我以后不仅要服侍小少爷,还要服侍新夫人。
我不敢掉当着夫人的面掉眼泪,匆匆点头:“我只是个丫头,都听主子们的吩咐。”
夫人欣慰地笑了笑,夸我是个好孩子,吩咐身边的姐姐拿了十两银子给我。
我感恩戴德地捧着银子出了门,眼泪不争气地往外冒。我只是个丫头,我要像服侍小少爷一样服侍新夫人了。回到屋里,我哭红的眼睛没能瞒住小少爷,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着急地问我:“你怎么了,母亲打你了?还是给你气受了?”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都没有,夫人还赏了我十两银子呢,是好事。”
小少爷面露不解地看着我。
我的眼泪又开始不争气地往下掉:“小少爷要有新夫人了,是好事,我替您高兴。”
这是自打第一次见面后,我再一次当着他的面掉豆子。
他努力抬起手擦我的眼睛:“我不娶别人,湘湘,我只娶你。”
湘湘是小少爷给我起的小名,我的名字一共三个字,第一个字我不喜欢,第三个字没法用,所以他给我起了这个小名,私下里,他叫我湘湘。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甚至算不得一个妾,我只是一个趁着天黑从偏门抬进来的冲喜丫头。
可看着小少爷的眼睛,我终究不忍驳了他的一颗心。
半个月之后,小少爷突然吃不下饭了,不管我怎么喂,他就是吐,人也逐渐瘦下去了,慢慢地没了精神。
我慌了神,哭着去求夫人请郎中,可是郎中来了却说小少爷没病。
这下夫人急了,慌忙让人去山上请道士。
说来也巧,小少爷一见了道士就说有缘,连声音都高了几分,让我们都出去,他要单独和道士说说话。
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道士一脸凝重地走出来,长吁短叹地坐在椅子上:“唉,冒昧问一句,夫人是否还有其他子嗣啊?”
夫人“哇”的一下哭出声:“先生,求求您可怜可怜我吧,我福薄,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我也吓软了脚,站在夫人旁边偷偷地哭。
道士捋着胡子点了点头:“我听说令郎以前用公鸡冲过喜?”
“对对对。”夫人忙不迭地点头,眼睛似有似无地瞟向我:“可有不妥之处?”
我连忙止了抽泣,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下来。
心道这下完了,若是因为我的原因冲撞了小少爷,夫人定会将我赶出去,以后我便再也见不到小少爷了。
“那倒是没有,这只公鸡选得极好。”
道士略加思索了一番:“只不过小少爷神魂不稳,借了这只公鸡已是勉强,再添其他,怕是不好啊。敢问夫人,小少爷房内是否还有其他人。”
夫人心虚地低下头:“我就是想,让绍儿能留个一儿半女的,正看着呢,还没有中意的。”
道士用手拍了几下桌子,语重心长地对夫人说:“千万不能再找了,这还没过门,小少爷就发了病,这要是进了门,就是要了小少爷一条性命啊夫人。”
夫人泪水涟涟:“先生,可还有救吗?”
道士看了看我:“有救,还能救。”
道士让我抱着那只五彩斑斓大公鸡站在院子里,他烧了几张符纸,又喷了碗水,嘱咐我还像之前那样日日喂饭即可。
真是神了,道士走后,小少爷就一天天好起来了。
我给小少爷喂完水,欢欢喜喜地去东边第二个柜子里翻“工钱”。
“咦?银子呢?怎么都没了?”
小少爷靠在立着的枕头上,低下头不看我。
“小少爷,咱们家遭贼了!”
他幅度轻微地摇摇头,笑道:“没遭贼,冲喜娶媳妇,就都花了。”
我突然反应过来,回想起那半个月,心里疼得厉害。
我三步并两步走到他的床前,伸出手就要捶他,可是捶着捶着,眼泪就又不争气地往下掉:
“你怎么能这么作贱自己的身子啊,你怎么能啊!万一真的伤了自己,那可怎么办啊?”
小少爷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泪花:“我不娶别人,湘湘,我只娶你。”
我哭着扑在小少爷的身上,我信了,小少爷的一颗心,我信了。
7
又过了三年,久病卧床的小少爷站起来了。
他在院子里走路的时候,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就像我第一天去给老爷夫人请安的时候一样多。
夫人哭肿了眼睛,我躲在人群里,泣不成声。
我的小少爷长大了。
乌黑的眼睛,高挑的鼻梁,正正好好的一张嘴,全都规规矩矩地镶嵌在这张白玉一样的脸上。他站在院子里,全身上下闪着耀眼的光。
这个小院里的姐姐们慢慢多了起来,以前绕着走的姐姐也都绕回来了。
她们是家生的奴才,我是半路买来的丫头,论起来,她们比我更体面。
逐渐地,端茶倒水,更衣铺床这些事都轮不到我了。
也挺好的,小少爷大了,该娶一个正妻,再纳两三个贵妾,再收四五个通房,才是大户人家的体面。
我也不想和这些人争了,我完整地拥有过小少爷六年,足够了。
可是就在我准备要走的时候,小少爷先走了,听说是什么进京赶考,我不太懂。
他临行前,拉着我的手悄悄趴在我的耳朵旁:“湘湘,你要等我回来。”
小少爷说话的热气扑在我的耳边,我红了脸,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
这一等,就又是大半年。
小少爷的院子空了,没有人来管我,也没有人来看我。我就躺在那张已经褪了色的喜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数银子,足足一百八十七两银子,下辈子也花不完。
我好久不出院子了,可是也能感觉到今天家里不太对劲,因为有人来我的院子里挂红灯笼。
当初我来的时候,都没挂红灯笼。
想到这,我自嘲地笑了笑,谁给你的脸呢,买来的丫头还配挂红灯笼。
不一会,我听见外面开始敲锣打鼓,我嫌烦,直接关上了门窗。
可是偏偏有人不让我清净,门板久违地被拍响:“你快出来,小少爷回来了!”
我跳下喜床跑出去,任由那一百八十七两白花花的银子躺在床上。
家里的奴才们都跪在院子里,我也没例外。
我趴在地上透过人群偷偷看他,大半年不见,小少爷更好看了。
他穿了件好看的衣服,戴了顶好看的帽子,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老爷夫人行大礼,嘴里说着什么“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
我低低地笑了。
我也养过你啊,我的小少爷,我养了你整整六年。
还在愣神的工夫,我的头上笼下一阵阴影,我抬起头,小少爷就站在奴才堆里,弯下腰朝我伸手,他眨眨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湘湘,我回来了。”
我没敢搭小少爷的手,众目睽睽之下,我怕失了礼数。
“给小少爷请安。”
我恭恭敬敬地给他磕头,刚才有姐姐跟我说了,小少爷中了探花,以后就是官老爷了,我不能给他丢人,让别人说他房里的丫头没有规矩。
可是我却突然被人拽了起来,小少爷的脸有点红,他攥紧了我的手,拉着我走到了院子中间。
院子中间还有蒲团,这事我熟。
可是还没等我跪下,小少爷先跪下了,他郑重地开口:
“父亲母亲,儿子能有今日,一是仰赖上天慈悲,二是多亏父母教养,三是…”他侧头看了看我,我慌忙跪下,就听见他继续说:“湘湘悉心照顾我六年,擦身喂饭,更衣铺床,没有一日懈怠。儿子恳请父亲母亲做主,让儿子迎娶湘湘,这才是儿子不忘恩情。”
小少爷说完,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听得我心疼,我也跟着磕下去,满脑子想的却都是,他疼不疼啊。
半晌,夫人说了话:“也罢,这丫头确实服侍你有功劳,也算是,功德圆满吧。”
我爱哭,可是我今天一点也哭不出来,一直到我和小少爷回到房里,我整个人都是晕乎乎的。
小少爷抱紧了我,语气里满是珍惜:“湘湘,我终于娶到你了。”
8
成亲那天,宅子里来了好多人,乌泱泱坐满了,这回我不是青蓬小轿抬进来的,而是八个人抬的大轿子。
小少爷说不能委屈了我,是以纳吉下聘之事,他一应俱全了。
刚回家待嫁那会儿,我爹见到我当即吓来坐在了地上,生怕我是被人退回来的,得叫他还银子。
现在可好,他笑得嘴都快咧到耳根了,一个劲儿对着他亲家鞠躬讨好。
只有我娘心疼我,抓着我的手小心嘱咐道:“以后做人妻子的人了,千万别小气。”
我知道,我娘是想让我别把小少爷拽得太紧,大户人家三妻四妾很正常。
我点头答应。
毕竟能嫁与心上人我已经很知足了,又怎么敢奢望其他呢。
后来小少爷去外面做了州官,我作为唯一的家眷同行,小少爷没有纳两三个贵妾,也没有收四五个通房,从始至终,只有我一个。
我问小少爷为什么会喜欢我,我不漂亮,也没个好的出身,村子里面一抓一大把的女孩子。
小少爷温柔地看向我:“因为你是第一个掀开了我的被子,却没有嫌弃我的人。”
他用额头轻轻蹭向我的颈窝:“湘湘,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现在还是个残废。”
“往后无论如何,我都只会待你好的。”
我眼波流转,轻启朱唇:“夫君,给我二百两银子,看看心意~”
海棠花下,我和我的小少爷,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