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十里香
晚宴散场,沈宗主拉下笑得快要抽搐的嘴角,脸色格外阴沉。
他原来的计划是让沈知已在宴会上挑衅魏凌,引他动手。等众人压制住魏凌后,他便能理直气壮地质问,到时再放出几个鬼道受害者指证,就算定不了魏凌的罪责,也要剥温家一层皮。结果沈知已这个蠢货,没见到魏凌就跑去动温知宜,事没办成反惹得一身骚。更可恶的是三家竟然暗中联手了,虽然他拉拢了鲁豫一带的世家和部分吴越燕冀的世家,但还不足以抗衡另外三大家族,如今……
想到白日里那封递来的投名状,沈宗主意动不已。可他又想到统领后宅的沈夫人,便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在晚宴上,他虽然闪烁其词地糊弄过去了,但他并不清楚温家到底查到了多少东西,他只知道从温家的态度来看,他们还不想完全撕破脸。可若是再这样放任下去,恐怕沈家要失去所有的主动权了……
微凉的夜风吹过一丛又一丛雪映桃花摇曳的花枝上流淌过如水的月色,随着飘飞的雪白花瓣,最终溅落在衣袍上。
沈宗主停下脚步,犹豫片刻,还是转身朝随从耳语了几句。随从听命离开,他则轻轻地拂了拂衣袍,朝院里的角门走去。
乔晚清由后门入,被人领着兜兜转转,不知绕过多少个院子,最后进了个奢华敞亮的大院。
仆从停在紧闭的房门前,扣了几声,得到准许才推门请乔晚清进去。乔晚清一进门,就闻到一阵异香扑面而来,满屋之物耀眼争光,无一不彰显“华侈”二字。
“来了。”
乔晚清闻声转头,只见沈宗主正坐在桌后泼墨挥毫——提的是玉笔,磨的是上好的徽墨,用的是精雕的歙砚,就连书桌都是镶金的,不禁暗叹一声,有钱。只是这些摆件虽然精致,并不俗气,但放在书房之中,难免失了几分文雅之意。
“沈宗主。”乔晚清抛开脑中杂乱的念头,对着沈宗主行了一个大礼。
“嗯,”沈宗主放下笔,略略点头,“你要给我看的东西呢?”
“在这儿呢。”乔晚清取出密函,恭敬地递上。
沈宗主接过,细细查看。还未看完,他那乌云翻墨似的脸色恰如雨过天晴,顿时开朗起来。密函阅毕,沈宗主已是心花怒放,这才认真地打量起乔晚清来。
乔晚清仍鞠着躬,双眸低垂,表现出十足十地敬重。他的面相干净伶俐,眉眼柔和,让人觉得乖巧。一想到这是自己的儿子,沈宗主心里便多了几分亲近。不过该问的还是要问:“你能保证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
“这都是我偷偷从江情的书房中收集到的。她曾是温知宜的好友,就连如今这江氏家主的位子,也是在温知宜的帮助下拿到的。”
“哼,我当时就觉得温知宜当时不去清河,而是先去了岐山有些奇怪,原来这其中还有这样的猫腻。可云老东西和孤独信这两个没脑的竟然还和她联手来对付我,呵!”再次提起在岐山的不愉快,沈宗主就不由气闷。
“沈宗主不必动怒,不管曾经如何,都已经是过去了。”
“哦?”
“温知宜如此相帮江情,本就是想借江氏之基另立门户,可尝过当家作主的滋味,江情又怎会愿意再次屈居人下呢?故而,她暗中搜集温知宜反江的罪证,想以此作为筹码和温念深合作。”
“这么说来,两人是狗咬狗了?”
“没错!如今有了这些证据,根本不用江情出手,便可引起温氏的内斗。祸起萧墙,正是败家的根本。到时候,沈宗主自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哈哈哈,很好。不过,”沈宗主按捺住笑意,审视着乔晚清道,“我还是很好奇,你既然能杀了前江宗主,就证明你的本事不小,功劳也不小,江情应该不会亏待你吧?那你为什么还要背叛她呢?”
“因为江情不信任我。她认可我的能力,却把我当做她掌控岐山的工具,同时她又忌惮我,怕我有一天会反了她,所以她给了我一个看似高位实则无权的身份。撇开这一点不谈,如今江氏是个什么光景,您还不清楚吗?人往高处走,我自然也希望自己能再往上爬一点的。”
“那你怎么不去找温知宜?如今的温家可是今非昔比啊——”沈宗主向后靠在椅子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乔晚清问道。
“可我身上流着沈氏的血啊,父亲。”乔晚清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但是这次的声音格外低沉,似乎在表达着一种坚定。
“好,只要你帮我把事情办好了,我就让你认祖归宗。”沈宗主愉悦地承诺道。
“沈宗主放心,晚清一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的。”
乔晚清语气笃定,抬起头,脸上挂着稳操胜券的笑容。只是沈宗主没有看到他的怀中,一只小巧的玉佩在微微发亮。
此时,在另一间房中,一块雕刻着奇特纹路的玉佩被放置在桌案上,也泛着微弱的光芒。沈宗主爽朗的笑声正不断地从玉佩中传出。
“砰——”,精致的玉盏被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沈夫人一脸怒容,狠狠地道:“好你个死种马,竟然想背着我把私生子认回家!”
“夫人消消气,为了一个靠不住的男人,不值得大动肝火。”
坐在沈夫人对面的温知宜又沏了杯茶,笑着递给她。
一杯茶下肚,沈夫人心中的怒火稍稍压下。她望向温知宜,目光里没了往日的慈爱,甚至带了几分审慎。
“知宜,你说乔晚清是你的人,但他却在江氏混得风生水起。先向着江宗主,后跟着江情,一力坐到副手的位子,如今又跑到沈氏来挑拨离间。这样一个三姓家奴,我如何能信?”
“夫人,乔晚清从始至终,皆只听令于我一人,”温知宜坦荡地回望沈夫人,肯定地说道,“他是我安插在江氏的棋子。我交给他的任务只有一个,便是杀了江宗主结束伐江之征。如今,他前来沈氏,也是我的授意。我知道您介意他私生子的身份,也对他在伐江一战中,扣押沈公子的做法颇有怨言。可若不是他机敏,提早与江情合作,他恐怕也无法在战役中护得沈公子毫发无损。”
“但是知宜,他现在在那个人那儿的说辞可是与你告诉我的全然不同,你觉得我该信哪个?”
“您哪一个都不该信,”温知宜笑着,自然地接道,“外人的话,您可以听,但相信与否还是要您自己查过后才能判断。我只能告诉您,最后那一战,我没有插手。否则,我怎会让自己的弟弟和师弟陷入险境?以前,我的确与江情交好,但自江氏血洗莲坞后,我便与她恩断义绝。我提前去了岐山,不是因为江情,而是乔晚清给我递了消息。”
“外人?”沈夫人喃喃了一句,看着温知宜坦然的神情,她虽然没有全然相信,但心底的防备已经渐渐松懈,“你说的是,不论是你还是乔晚清,都是外人,这些事情,我都该去好好查验才是。那么知宜,你此番请我过来看了这样一出好戏,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自然是为了与您合作。”
“合作?”沈夫人无奈一笑,自嘲道,“我不过一个深闺妇人,有什么好合作的。就算对那老种马再不满,我也没办法插手他的事,顶多不过骂个两句而已。他是兰陵沈氏的宗主,而我只是他的夫人,我只能管住他的腿,却管不住他的心。”
“夫人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其实,乔晚清说的也并非都是谎话,他说的那句,我想离开温家,便是真的。”
“什么!”沈夫人讶然道,眼中是掩饰不住的诧异。
“我的确是想脱离江南温氏,但我永远不会与温氏为敌,我只是想走一条除了嫁人生子外的另一条道路罢了。罗姨,”温知宜身体前倾,将手搭在沈夫人的手上,真挚地道,“您与我母亲是闺中密友,那您一定知道,我母亲在年轻时过的是何等鲜活快意的日子。她明明是那样张扬的性格,却还是在婚后被束缚住了手脚。虽然她修为不俗,也时常出去夜猎,但在外人眼里,她只是江夫人,而不是顾潇冉。罗姨,您还记得您年轻的时候最想做什么吗?”
温知宜的话敲碎了沈夫人强硬的外壳,触到了她心底的柔软。她的脸上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怀念,又夹杂着几分怅惘。
温知宜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户,皎洁的月光洒落在窗沿上,仿佛铺上了一层白纱。温知宜指着不远处的层层高墙,转头对沈夫人道:“罗姨,我想挣脱家族的牢笼,到外面去,走自己的路。虽然我的修为不高,但我自认为我的才智不输于这世间的任一男子。我不想自己将来被困于内宅,只能靠着丈夫和儿子,才得来一点荣光。我要凭自己的能力,让温知宜这个名字名垂青史!”
“你!”沈夫人被温知宜的豪言壮语震撼到了。有一瞬间的恍惚,她似乎看到了少女时期的自己。
可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能意气风发,那种无惧于天地的大无畏会随着时光的流逝,一点一点地被消磨掉。沈夫人终究还是合上了窗,拦住了闯进屋内的月色,重新把目光落回到摇曳的烛火上。她不禁长叹一口气,道:“知宜,这太难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您也可以。趁着现在沈宗主对您没有防备,伺机夺权。虽然您无法坐上沈氏宗主的位子,但牝鸡司晨,也未尝不可。退一万步说,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沈公子多想想啊。”
“知渊?”
“是。沈氏内部的勾心斗角,您应当比我更清楚。扪心自问,您现在真的觉得您能护得住沈公子吗?沈公子太过纯良,他或许可以成为一方名士,但他还担不起一家之主的担子。沈宗主今日可以认下一个私生子,保不齐他日不会再领一个私生子进门。至于到底有多少个私生子流落在外,这个数量我觉得您是不会想知道的。”
沈夫人闻言,久久未语。温知宜也不急着要答案,便大大方方地告辞,道:“夜已深,知宜就不打扰夫人休息了。夫人随时都可以给我递话,若是有需要知宜的地方,知宜也必当全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