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坡楼

夏天的暴雨,来得猛烈。在两个连续暴雨后的午后,路生接到了白梦的电话。他知道她肯定会来电话,但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迟。

“喂?”

“5点之前来我家……咳咳,地址……咳咳,地址短信给你。”

“你感冒了?”伴随着路生的问题,对面已然传来了“嘟嘟嘟”的挂断声。他飞快起床穿好这里,一路小跑过桥,拦了辆车往白梦的住所飞奔而去。

白梦的公寓位于城区,最繁华闹腾的地方。

在电梯里,路生还在想,她之前不是千叮铃万嘱咐让他少露面,少接触人,少跟她碰面吗?怎么今儿主动让他来找她?

还没想明白,电梯就开了。

路生对着门牌号挨个找,终于找到了她发过来的号码,按下了门铃。

很快,门开了。白梦惨白寡瘦的脸上依旧抹着各种亮丽的色彩,尤其是嘴唇上那一抹红,简直鲜艳欲滴。她身着一件长度刚及大腿的黑色修身连衣裙,将她的曼妙身姿展露无遗。她左手拿着一大把药,右手端着个水杯,见到他,眼角闪过一丝丝诧异,随即便换上了笑颜,“这么快?看来真的很担心我啊?”

“你都这样了,还要出去应酬?”路生冷着一张脸。

“呵呵,”白梦将一把药一口气放进嘴里,喝了口水咽下去,然后侧过身让他进入房内,“你也太不自信了。”

“什么意思?”他缓缓入内,眼睛四方打量着,不放过丝毫角落。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家,他以为他可能永远没机会来的。他一直很想知道,像她这样一个女人,她住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住所是小巧精致的复式公寓,入门依次是一览无余的厨房、卫生间和客厅,清一色灰白色的装修,就连客厅尽头的落地窗上覆盖的,也是一块巨大的深灰色窗帘,偶尔被风吹起,露出若隐若现的天空。唯有沙发旁那个小凳子是明黄色的,算得上是屋子里最亮眼的色彩了。客厅右侧是楼梯,楼梯栏杆上的小花瓶里插满了各式各样的小雏菊,与小凳子的颜色交相辉映,总不至于让人误会这是男孩子住的房子。楼梯上去分左右两侧,站在楼下只能隐隐看到个大概,右侧是衣帽间,衣柜林立,左侧应该是卧室,被一块灰白色的帘布遮挡着,看不见半分。

路生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一整壁的书柜发呆,书柜里排满了密密麻麻的书,起码也有好几百本。想不到,她还挺有书香气?

白梦放下水杯,坐到他旁边,紧紧挨着他。“我家居然有这么多书,想不到吧?”

“确实没想到。”路生并不看向她,只是盯着书,“这些书,你都看过吗?”

“你猜。”白梦转过头来看着他,他依旧没有转头过来看着她,她看着他的侧脸愣了愣,抿嘴一笑,“一本都没有看过,装装样子而已。”

她语气低落,紧挨着路生的身子往后抽了抽。路生察觉到她的变化,这才转头看着她。“你找我,有事?”

“你难道不应该先关心一下我的身体吗?比如,病得严不严重之类的。”白梦始终含着笑,眼神也与以往大不相同,语气里尽是温柔。

路生之前都不知道,女孩子温柔起来,原来真的可以像水一样。

“你看起来……应该还好。”他结结巴巴回答着,将心底那句“你都打扮成这样准备出去应酬了,怎么可能病得很厉害”给硬生生憋回了肚子里。

“其实不好,不仅输了两天液,每天还要吃很多很多药。”像是察觉到路生脸色的变化,白梦嘴角的柔情更浓了些,“很苦很苦的药。”

“那你……”路生拼命抑制住内心的隐隐怒气,稍微缓和了一下语气,“那你还准备出去应酬?”

“没有啊。”白梦伸手撩了撩后脖颈的头发,一股浓郁的茉莉花香四散开来,直冲入路生的身体里,“我是在等你来。”

“等我来?”路生的大脑瞬间短路了。穿成这样,就为了等他来?

“对啊。”白梦低下头去,头发也跟着她的脸垂了下去,懒洋洋地散在她的脸旁,“好遗憾啊,我还以为你肯定会很关心我,想着……替我分担病痛呢。”

路生尴尬地笑笑,“病痛能怎么分担?”

“当然能。”白梦抬起头来看着他,眼里是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像是有魔力一般摄住了他,丝毫不能动弹半分,连大脑都停止运转了。

她伏过身来紧紧贴着他身体,直把他逼得只能后仰靠着沙发垫,“你可以的。”

她身上那厚重的香味直勾勾跌入路生的怀里和心里,他紧张得抓紧沙发垫,像是要把沙发垫抓出一个洞。

他重重咽了咽口水,用尽最后一丝理智把她往后推了推,“别这样。”

白梦眼神迷离,再一次贴上去,双手环住路生的脖子,嘴唇直接盖上了他的唇。

路生瞬间血脉喷张,整个人像是要炸开了。这个时候,她突然在路生耳边轻柔地说了一句,“帮我拉一下拉链。”

只此一句,路生残存的一丝丝理智瞬间完全被击垮。伴随着“嘶”的一声,他们彻底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欢愉漩涡里。

欢愉过后,两人斜靠在床头。路生把白梦紧紧揽在怀里,两人静静地感受着对方身体的温度。

“你之前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活得这么精于算计,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吗?”白梦看着他,突然问。

路生怔了怔,“……嗯。”

“我现在告诉你。”白梦浅浅一笑,稍微调整了一下躺在路生怀里的姿势,“故事有点长,你耐心些”,说着,她的眼睛看向屋顶的壁灯,思绪逐渐往很远很远的地方飞去。

“我爸我妈在我9岁的时候离婚了,因为我爸好赌,欠了一屁股债。我妈不想每年春节的时候都有人冲到家里来要钱,就跟他离了。我爸要了那套房子,独自面对所有债务。我妈要了我,义无反顾摆脱过去开始新生活。”

“两年后,我妈再婚。那个男人有个儿子,小我一岁。我妈带着我搬到他家去的时候,意气风发地告诉我,这个叔叔比我爸的能力大,赚得多、人脉广,能带给我们更好的生活,让我好好读书,以后争取能出国留学。”

“可是,刚进他家家门,他儿子就指着我妈说:‘你永远不可能成为我妈,你就是个保姆。’然后指着我说:‘而你,不过是个拖油瓶,丑小鸭永远不可能变天鹅。’那个男人当时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冷眼看着他儿子说这些话而没有制止。我当时就哭了,拉着我妈要走。我妈觍着脸笑了笑,拍拍我肩膀说:‘童言无忌,你别跟弟弟一般计较。’”

“后来我才明白,我妈当时什么都明白,但是她不想放弃能过上舒坦日子的机会。往后的日子,果真如那个小孩儿说的,我妈虽然不用出去工作了,但是每天活得像个保姆,承包了所有家务和他们爷俩的琐事。而我,变成了整个家里最多余的那一个。”

“高考的第二天中午,他们爷俩在我喝的水里加了安眠药,我一觉睡过了头,错过了下午的考试。成绩出来,我只能上专科。我妈哭了一天一夜,哭得眼睛都肿了。那个男人还趾气高扬地说,不要妄想复读,家里没有钱给我折腾。他还说,专科其实完全没有读的必要,反正也是打工仔,不如早点步入社会赚钱养活自己。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我整个人已经麻木了,心痛到麻木了。那天晚上,我恨不得拿菜刀宰了那爷俩。”

“后来,在我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威逼之下,他终于同意我去读书。但是他说他只出学费,不出生活费。听他这么说,我妈又是哭,哭得都呕出血了。可是不管她吐了多少血,依然没能改变那个男人的态度。我读了三年大专,生活费全是自己兼职打工赚的。”

“临近毕业,我找了一份兼职,是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发传单。偶然一次机会,我跟着我们领队去售楼部领宣传资料,刚好碰到两个客户为了一个房源在打架,眼看着其中一个拎了个凳子要杂过去了,我冲过去挡了一下,一只手给挡脱臼了。后来,售楼部为了感谢我的挺身而出,答应我试试做销售员。也是因为这样,我才不至于一毕业就失业。”

白梦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路生,眼底尽是百转千回的故事。

“步入职场,我才知道什么叫世态炎凉、人间艰辛。试用期三个月,我一套房子都没有卖出去。不管我白天黑夜多么卖力的联系客户,多么卖力地跑家串巷地宣传,我的努力就像投进海里的石头,半分回报也没有。实习结束,销售部主管找我谈话,问我怎么打算的。我说,我已经尽力了,不怪任何人。主管说,那你收拾收拾东西,下了班就走吧,明天不用来了。我点点头,连客套微笑的力量都没有了。”

“哪知道,当天下午,公司总部派人下来视察销售情况。总部的领导在大厅驻足,听取他们汇报的时候,拿眼睛多瞟了我两眼。他们走后,主管叫我到办公室,告诉我,愿意再多给我三个月的实习机会,让我再接再厉。我问他为什么。他只是笑笑,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每个人的身上都有闪光点,也有独特的用武之处。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我立刻就懂了。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样貌的实用性。”

“大概又过了个把月吧,总部那个领导安排了饭局,通知主管携一名下属参加,他就让我跟着他去了。去了以后,我被灌了很多酒,那些人在我身上又捏又摸的,仿佛我是个没有感觉的玩偶。喝到兴头,那个领导指着他面前的那瓶酒对我说,你要是把这瓶酒一口气吹了,我就让你做你们售楼部主管。我二话没说拿起酒瓶就开始喝,主管吓得面目惨白,想冲过来阻止我,可是被其他人一把拉住了。”

“那天晚上,我从一个职场小白直接变成了主管,同时,也从一个女孩儿变成了女人。”

白梦苦笑着看着路生,眼眶微润,“你能想象吗?原来这个世界竟然是这样的运行模式?呵呵。”

“尝到了这种模式的甜头,我便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了。在这之后的职场之路,我几乎就是靠着自己这张脸和身子在打拼,直到处于现在这个位置。我发誓,等我存到钱在这个城市安个家,我就马上辞职,过回当初清白的生活。偏偏,现实就是很残忍。哪怕我努力了这么多年,我不过才存到了首付而已,如果我离开这个圈子,我根本没把握面对还贷压力。”

“两年前,我偶然认识了那天饭局上那个男人,他是我们这个行业的权利掌握者。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时,他说他会给我一个家。当时的我多天真啊,真以为他能给我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哪知道不过是镜花水月,信口胡诌的甜言蜜语罢了。去年,抵不住我三番五次的念叨,他才给我买了这套公寓。可是这只是公寓啊,落不了户,改不了籍,我永远和我妈生活的地方绑在一起,我在这个城市始终还是没有真正的家。”

滚烫的泪顺着白梦的眼角滑落,路生手足无措地替她擦拭着。他更加用力地将她往怀里揉了揉,仿佛眼前这个女人是个飘渺的云雾,随时会消失殆尽。

“就在上个月,我告诉了他我的计划。他终于松口,承诺我,如果我这个计划成功了,他就在那块土地新建的楼盘里送我一套,让我拥有真正的家。”说到这儿,白梦看向路生的眼里更加充满了千万柔情和期待,她纤细的手指轻轻婆娑着路生的下颌,“所以路生,你一定要帮帮我,一定要帮我拥有一个家,好吗?”

路生这才醒悟,她没有问他为什么带着阿旺回老家,没有问他是否打算打退堂鼓。而是选择用她最擅长的手段,将路生的心牢牢地钉在她手心。

她太了解路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蔑视的只有自己的命运,但是他对别人的命运仍然充满着热忱。

路生冷静地松开了环着白梦的手,沉默着撩开被子穿好衣服。就在他扣好扣子准备离开时,白梦突然拉住了他的手,“路生……”

“其实,你不这么做,我还是会完成计划的。”路生皱了皱眉,“楼里的梅大爷死了,死得很突然。我想到了我奶奶,所以回去看看她,并没有别的意思。”

白梦“哦”了一声,松开了抓着他的手。前两天因为路生回老家的事,她确实担心他会反悔,会临时改变计划,所以才设计了今天这一出美人计。对于路生的态度,她之前虽然有些拿得准,又不太拿得准。但是她拿得准一点,只要他们真正地属于彼此了,他就再也不会反悔了。现在看来,他似乎已经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有点生气了。

两人沉默之际,白梦的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语气瞬间软媚起来:“喂……好,我马上过来……一会儿见。”

路生见状,重重地甩开门帘,摔门而去。

来时还是万里晴空,回去时竟然暴雨滂沱。冷风夹杂着雨水重重拍在路生的脸上,像是千千万万个耳光在用力嘲笑他的愚蠢和天真。他垂着手站在路边的公交站台,隔着朦胧雨雾看着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行人,偶尔有一辆车从眼前飞驰而过,狠狠溅起街边的积水,将路生从头到脚再添一层湿。而他自己仿佛成为了一块人形衣架,无力地挂着湿透了的头发和衣服,随风飘摇。

晚上回到楼里时,路生已经发了一个多小时的高烧了,刚巧在楼道里碰到阿旺,他摇摇晃晃着走过去,像朵棉花似的瘫软了下去。

阿旺手忙脚乱地扶起浑身滚烫的路生,一遍一遍不停地唤他,他却像是昏睡过去了,半分响应也没有。阿旺吓坏了,连忙呼喊老瘸下来帮忙,这才将他扛回了屋子里。

“我那边还有点事,这儿你先先照看着吧。”老瘸交代了这么一句便想走。

“别……”阿旺脸一红,“你得帮他换个衣服,他浑身湿透了。”

老瘸这才注意到,这小子就跟在水里泡发了似的,不仅浑身上下湿透了,而且连皮肤都泡出白褶子了。

阿旺回到楼下,背上小宝,拿上上次去找医生开的退烧药,再次折回路生屋子时,老瘸已经走了,路生穿着干爽的衣服安安静静躺在床上,浑身红得像被火烤过。

他这一躺,就是两天。两天里,白梦给他打过一个电话,电话铃长长悠悠响了很久,也没能让他清醒起来。阿旺走过去想看看是谁的来电,手机屏幕上硕大的“白梦”二字让她心里着实咯噔了一下。

第三天的上午,路生终于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看到阿旺正站在他窗前喂奶,四目相对,一个慌忙又重新闭上了眼,一个赶紧扯衣角遮掩。

“你……你醒了?”

“你怎么在这儿?”

两人慌乱发问,又慌乱回答。

“嗯。”

“照顾你。”

其实,何必多此一举呢,若就让我这么死去,不是刚好省了所有人的麻烦?路生神色黯然,沉默着不知道在想着什么。他看起来还是很憔悴,嘴唇干得裂开了,眼眶周围都凹陷了一圈。仿佛他不是仅仅生了一场病,而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回来。

“路生哥,”阿旺犹犹豫豫着问,“你认识白梦?”

“谁?”路生惊得睁开眼,目不斜视。

“白梦。”阿旺又重复了一遍,“就是上次小野打听回来的,打算拆了我们这栋楼的房地产公司主管。”

“不认识。”路生故作淡定,矢口否认。

“可是,她给你打过电话。”阿旺补充到,“在你昏睡的时候。”

“只是一个同名同姓的同学而已。”路生暗自舒了一口气,随口就诌了个谎言。

“哦。”阿旺将信将疑地点点头。

“你接了?”路生追问。

“什么?”

“电话。”

“没有。”

“那就好。”路生尽量将谎话编得更真实一些,“我大学时借了她钱一直没还,催我还钱的。”

“那你……”阿旺欲言又止,“为什么不还?”

“没钱啊。”路生冷笑一声,“拿什么还?”

阿旺一时语塞,便结束了这个话题。喂奶结束,她将小宝背到背上,收拾了一番她从楼下拿上来的东西,准备走了。“你都醒了,我就回去了。”

路生瞥见她拎着的塑料口袋是上次他陪她去拿药时的那个。“你把小宝吃的药给我吃?”

“嗯。”阿旺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把药量加倍了的,不好意……”

“我没有怪你。”路生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自责,“谢谢你。”

“……不客气。”阿旺转身离开。拉开门以后,她久久没有走出去,驻足了几秒钟,她又回过身来看着路生,“路生哥,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路生第一次见她这么郑重其事,于是正色道:“什么问题?你问。”

“你……”阿旺断断续续着,“你来这儿这么久了,从没见你出去工作……你这么年轻……你……你……”

路生盯着她,认真辨析着她是在关心,还是质疑。

半晌,他回答:“我有工作的,最近在休假而已,很快就上岗了。”

“哦。”阿旺挠着头笑笑,“怪我瞎担心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被人骗了……或者……误入歧途了……”阿旺满脸涨得通红,“有工作挺好的。挣钱了就把欠人家的钱还了吧,心安一些。”

路生愣愣地看着她,目光稍微柔和了一些。除了奶奶之外,他从没想过还有人会关心自己,更何况是这么一个非亲非故的人。阿旺说出这些话,是他万万没想到的,对他而言,这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已经不重要了,哪怕仅有万分之一份真心,也算得上他此生额外的收获了。

“谢谢你。”路生由衷而言。

阿旺傻傻笑了笑,便关上门下楼去了。

路生盯着那扇禁闭的房门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不觉竟然微润了眼眶。

这个世界上这些意外而零星的善意,如果能被他早些碰到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