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化劫
清冷的月光洒在这座离岛孤城上,仿佛要涤尽这满城的罪恶一般,圣洁而肃穆。
偌大的罪城恍若昼生夜死般寂静,没有半点生气,纵然偶有几间土坯房还跳动着火光,夹杂着阴冷的空气,顿时如同鬼火一般瘆人,与大街上来往巡逻的刑徒相映成趣,就像一个个幽灵巡视着属于自己的鬼蜮。
这便是那一纸宵禁令的威力。
北城,黑石巷。
那是一排长长的黑色石板铺就的小路,从巷头延伸到巷尾,与土坯房遮挡月光而形成的阴影相合,如果不是出现在罪城的话,那真是别有一番意趣。
这里便是在整个罪城都享有盛名,人人都闻风丧胆的存在,就连巡逻至此的刑徒都要加快步伐离开的地方。
可是看上去,除了这石板路以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奇特的地方。
程雾风收回了目光,快走几步,离开了这个地方,他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选择相信他的同僚,那些此刻正在罪城营赌钱的刑徒们。
再有两个时辰,就会进行轮岗交接,这种巡逻的苦差事就不属于他了,所以,还是别出什么岔子的好,热热闹闹的摇骰子他不舒服吗?
程雾风嘿嘿一笑,心中的好奇顿时烟消云散。
但他不知道的是,仅仅是之前的匆匆一瞥而已,就换来了隐藏在黑暗中的一道充满杀机的目光与之对视。
三息之后,待巡逻刑徒的身影渐渐远去,黑石巷里顿时变得不那么平常了起来。
只见一道黑影就那么飞快的从角落里出现在石板路上,靠墙而立。
紧接着,他快速蹲下,打开了一方黑色石板,在一番摸索之后,取出了三张白色的纸条。
那黑影也不曾翻看纸条上所写内容,将之收入袖中,便飞快的向巷尾走去。
那里,便是黑石帮总部的所在之地。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是黑石帮立帮之本,也是每个帮众所必须要遵守的规则。
待黑衣人的身影遁入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后,此地顿时恢复了宁静,只是,这番宁静似乎并没有持续多久,黑衣人之前遁入的地方,大门再次打开,又一道黑影鱼贯而出,看其身形,显然与之前的身影不是同一人。
与此同时,罪城中央,城主府。
这是一间数十丈见方的密室,隐匿在一条长长的,向下盘旋的石阶尽头,入目便是青褐色的石壁,平整光滑,丝丝凉意,沁人心神。四周随处可见的便是一盏盏的长明灯,那灯油不知是何材质,长年累月的燃烧却不见减少,并带有异香,弥漫在整个密室之中。
在那密室正中央的位置,赫然有一座三尺之高,数丈见方的圆台,这圆台不知是由何种材质所造,整体散发着柔和的微光,并不刺目。
此时,它的上空正有无尽的光波流转。
圆台前方,有身着一袭黑袍之人,整个面容全部隐匿在头上兜帽的阴影中,除了轻抿着的嘴巴,以及长约三寸的黑色胡须外,依稀只能看到下巴的大致轮廓,这使得此人充满了神秘莫测的气息。
他望着圆台上方的光影,不由一声冷哼。
光影所展现的是一个少年的模样,看起来比陆缺还要大几岁的样子,面容生的清秀,相貌堂堂,若不是事先知晓其身份,说其是个女子也不会有人怀疑。
此时此刻,少年正皱着眉头,他望着桌上的纸条,表情复杂,不停的握拳又松开,相当的犹豫,迟迟拿不定主意。
黑袍人有些烦闷,当即伸出手掌,飞速划过圆台上雕刻的纹络。
下一刻,那众多繁复的纹络,便随着黑袍人手掌的抚摸闪着光芒,如同一张发光的大网,将整个圆台尽数覆盖。
而观察其阵纹形状,赫然便是缩小版的罪城版图,甚至,上面还有详细的名称标注。
这居然是足足笼罩着一个城池的阵法,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黑袍人伸出右手,朝着圆台的某个部位一指点去,下一刻,圆台上方顿时光影转换,清秀少年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
“哼!”
又是一声冷哼,黑袍人心中杀机顿起。
“你倒是睡得舒服!”
黑袍人单手一招,与前方一排排独立的架子上,顿时有一枚刻着“陆缺”两个大字的玉简,飞身而出,瞬时出现在黑袍人手中。
黑袍人右手托着玉简,望着那左下角的两个小字“十四”,心念一动,掌心便有灵力喷涌而出,融入玉简之内,下一刻,无数的字迹便闪着灵光,出现在空中,组成一片光幕。
黑袍人以指为笔,用灵力在空中刻画,随即,便有新的字迹在空中显现。
“六月十九,与岳问东城相斗,被李青阻止,废去右臂,遂怀恨在心,于黑石帮买凶杀人。”
写完这些之后,黑袍人顿了一顿,随即手掌轻轻划过光幕,紧接着,光幕上的字迹便陡然变化。
“五月十五,离楼,端菜时与周安冲突,于大厅中央比斗,被店小二趁机开下盘口,与酒客对赌,陆缺爆冷获胜,遂三人平分赌金。”
“五月十六,药坊,经药坊掌柜诊断之后,开出活血丸,收价五十。”
“四月十七,铁匠铺……”
“三月二十……”
“二月十八……”
黑袍人不停地翻看着玉简中的内容,直到空中光幕上的字迹再无变化。
黑袍人便放下手中的玉简,一抬手,又是一枚刻着陆缺两个大字的玉简再次出现在他的手中,除了左下角的“十三”二字,其余与之前一般无二。
黑袍人面无表情,目光不曾在玉简上停留,他仔细的查看着空中的光幕,似乎不愿漏掉任何蛛丝马迹。
“一月十三,被岳问以撼空拳三式击伤,肋骨断裂,腿骨骨折,背部有淤血。其人未有反抗动作,被岑风救下,由周安送回家中修养。”
“二月二十,无异常。”
“三月十七,伤势基本痊愈,可以简单行走。”
“……”
黑袍人皱着眉头,逐渐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已将这十四年来有关陆缺日常生活的记录全部查看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获。
这便是十四年的成果?
黑袍人紧蹙的眉头几乎拧在了一起。
此时此刻,他心中烦闷异常,杀机无限。
一次又一次的测试,耗费了多少的心血,却所获甚微,简直就是浪费时间。
此子竟然就这般白白耗费了我十四年!!
时至今日,再次回想起当初接任务时满怀信心的话语,以及师尊那期待的目光,黑袍人的愤怒不由达到了极点。
废物!
黑袍人将手中的玉简狠狠地砸在地上,一卷袖袍,十数枚玉简顿时四散纷飞,可是,脑海里的那些令人发指的内容却怎么都挥之不去。
“……”
“姓名:陆缺”
“年龄:十四”
“编号:二零二五”
“体质:普通偏差”
“身体恢复速度:普通偏差”
“灵气亲和度:普通”
“力量:普通偏弱”
“智力:普通”
“天赋:无”
“……”
一行行字,普普通通,却将黑袍人的愤怒值激发到了另一个层次。
下一刻,之前存放玉简的石架顿时轰然炸裂,整个密室顿时充满了烟尘碎屑,却没有哪怕一丝一毫近的了黑袍人身周三尺。
黑袍人喘着粗气,似乎在极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怕他忍不住想要在此刻亲手杀了陆缺。
时间就这么慢慢过去,当密室之中尘埃落定,独自平复心情的黑袍人突然手腕一抖,手中顿时多了一枚传音玉符。
“弟子无能,有负师尊所托。只是暂时还无法脱身,待到处理完罪城之事,定会尽快赶回宗门,跪请师尊责罚。”
一语毕,玉符之上顿时有微光闪动,持续一息之后,便重归于平静。
他再次伸手抚过圆台,俯身望向“罪城”,期间右手掐了一道法诀。
随着他一指点出,整个玄光伏罪大阵中,名为玄光储影阵的独立阵法开始缓缓运转,圆台之上,顿时光影闪动。
他手腕翻转,抬手间手中已多了一枚黑色的圆珠,上面刻着“十三”二字。
圆珠名为储影,其内储存着陆缺十三岁的完整光影画面。
而与此同时,玄光储影阵在缓缓转动之后,阵法中心顿时出现了一个圆形的凹槽,凹槽中也有一枚同样的黑色圆珠,只不过,上面刻着的是“十四”二字。
黑袍人右手向下按去,手掌翻覆间,两颗黑色圆珠便已位置互换。
下一刻,稍显稚嫩的陆缺的面容在空中陡然出现。
黑袍人依旧不甘心,强压下胸中杀意,企图在这光影画面之内找到那些被他忽视的内容。
黑石巷,黑石帮。
周安呆呆的坐在地上,有些失神。
桌上,那张白色纸条依然安静的躺着,没有人敢动。
他没想到,作为黑石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竟然还有去执行任务的一天,而且任务对象还是他的好兄弟,陆缺。
他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谁的手笔。
在这黑石帮之中,能够命令他的人,除了帮主,他的师傅外,再没有别人了。
只是,他不明白。
明明是在师傅的引导下才会与陆缺相识,明明是在师傅的吩咐下才会对陆缺报以最大的善意。
可是,师傅怎么会在他真心地接受陆缺并与之成为好朋友后下达这样的命令?
他的内心充满了纠结,痛苦,与抗拒。
一边是师命难违,另一边是朝夕相处的好朋友,他该怎么选。
他忍不住抬起头,表情痛苦的望向眼前的虚空,目光里满是哀求。
他知道,此时此刻,城主府的密室之内,师傅正在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这就是师傅从十多年前开始就为自己精心安排的一场心境试炼吗?
周安心中满是苦涩,呆坐在原地,久久没有起身。
东城,巡查使府。
青袍中年人站在窗前,望着天空怔怔出神。
“陆缺……此子资质平庸,并无奇特之处……为何你……”
青袍人右手轻抚着胡须,有些想不通。
他摇了摇头,转身望向里屋。
满眼都是青色的帷幔。
他有些满意。
青色到底是比红色好看的多。
罪城营。
紧闭着的房门内,布置完隔音法阵的岳问正盘腿打坐。
当门外那帮赌鬼的声音消失在耳际之时,他开始运转起宗门内传下的疗伤功法来。
随着他不停的呼吸与吐纳,手中灵石内那即将枯竭的灵气在快速地消耗着。
他的伤势并没有白日表现出来的那般严重。
心情也是。
相反的,他还有些庆幸,庆幸巡查使的及时赶到,以及,出手相助。
被愤怒掩盖双眼的后果是相当可怕的,当时冲动之下的他满脑子只有打倒陆缺,根本不曾考虑过后果,现在回味过来时心中不禁一阵后怕,差一点就因为那小子而把自己搭进去了。
还好,事情并没有这么糟,尽管被巡查使大人罚了三个月的月俸,但那,无关紧要。
岳问轻笑,随手将手中消耗殆尽的灵石扔在一边,眉眼中不带一丝心疼,纵然在这种灵气不显的荒蛮之地。
他自然不会心疼,毕竟这区区一颗灵石的消耗,远没有那个莫名其妙的任务所带来的奖励多。
有时候他也会想,到底是什么样恶趣味的人会和一个天生残疾的可怜人过不去。
不过,也仅仅是想想罢了,他才不会因为一丝可笑的怜悯而放弃这种赚灵石的买卖。
岳问嘴角微扬,蓦地,突然睁开了眼睛,面露惊恐之色。
漆黑的房间内,房门紧闭,只是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
岳问顿时挥汗如雨,如临大敌。
……
夜色渐深,月光渐冷,不知罪城几人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