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化劫

灰袍人面色难看,身体一个踉跄之后,双手撑在木窗之上,满目凄然。

他顿了顿身形,不顾已然重伤的身体,重新站稳后,抱拳躬身。

“刑徒岳问,奉命镇守东城,恭迎巡查使前辈前来视察。”

陆缺轻轻睁开眼睛,嘴角带笑,看着眼前有着光华流转的透明光罩,以及身前青袍加身的消瘦背影,收拳而立。

他轻轻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笑容灿烂的望着角楼窗口处的岳问。

青袍人目光冷冽的盯着岳问,在暗中目睹完全程的他面色越发的冷酷。

他一言不发,轻轻一甩袖袍后,此处顿时天地清明,烟尘不再。

他转过身子,开始目光冷冷的看着陆缺,他有些好奇,好奇陆缺这一次的行为,为何与之前的数次天差地别。

“你为何不躲?”

他忍不住开口,但是声音却依旧冰冷,不带丝毫烟火气。

陆缺嘴角轻笑,开始打量着这个身穿青色锦袍,上有云纹团簇的中年人,他的胸前有着淡金色的纹络,在阳光下闪着光芒,勾勒出一柄栩栩如生的仿佛正在燃烧的宝剑,剑身之上,一个暗红色的“刑”字格外引人瞩目。

青袍人忍不住皱了皱眉,此子太过无礼,竟敢抬头直视于他,这对于地位尊崇的他来说,不可忍受。

他强忍住心中的不适,一声冷哼,声音中包含着精神威压,碾向陆缺。

陆缺顿时耳朵一阵嗡鸣,脸色变得苍白了起来,这使得他嘴角的笑容多了些凄然。

“躲?哈哈……”陆缺惨笑着开口,“我能躲哪里去?这里可是罪城,整个罪城都是他这样的人,躲不了的,躲不了的啊……况且,我已经累了,也不想再躲了,就让我死在他手中多好……”

陆缺无可奈何的笑着,语气里满是疲惫与无所谓。

青袍人闻言有些沉默,他不知道陆缺的心路历程,不知道到底是何种打击才会让一个人丧失求生的意志。

他看向陆缺,尘封的记忆渐渐出现了一丝缝隙,冥冥中,似乎有一个倔强少年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重合,这使得他的心境有了一丝波动。

他心中轻叹,联想起眼前少年的身世种种,不由有些不忍。

但是,也仅仅就是那么一丝不忍罢了。

这里是罪城,不需要仁慈,只需要规则。

青袍人点点头,随即开口道,“罪城令第十条,攻击护城阵法,情节轻微,未致重大损失者,断去一臂,扣去贡献两百,加刑一月,你可有异议?”

陆缺闻言,不置可否,目光从青袍人身上移开,再次望向岳问。

他自然有异议,可有异议又能如何呢?结果还是一样的。

青袍人单手负后,并没有在意陆缺此时的失态,伸出右手,并指朝陆缺右肩点去。

下一刻,陆缺身如抖筛,脸色越发的苍白了,那一瞬间,似乎有无数钢针在右臂上来回穿刺而过,痛入骨髓。他开始惨笑,连带着,望向白行的目光也有了笑意。

他的嘴角开始轻喃,那声音微弱,虚弱到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但他依旧在开口,隔着虚空,说给岳问听。

“我有一个好兄弟,我们相识于年幼,他教我读书,教我识字,教我打架……”

“他教过我很多东西,但我却有点烦他,因为他老是讲大道理,真不知道他是从哪听来的这么些道理,一讲就能讲一天……”

“他这个人很烦啊,烦的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以至于,连我这种白丁泥腿子都能记得那些文绉绉的话……”

“哈哈哈……你知道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吗?”

“没错,对你来说,我既是螳螂,又是蚍蜉……”

“可你信吗?总有一天,我会让这车毁,树亡……”

“不计代价!”

“……”

“够了,你可以走了”

青袍巡查使收回手,再次轻甩袖袍,一阵风便托着陆缺向后,踉跄几步后坐在地上。

陆缺看着青袍巡查使的背影,挣扎着艰难坐起,用仅剩的左手,缓缓擦去额头的冷汗。

他望向软软耷拉在一边,已没有任何知觉的右臂,不禁嗤笑。

“巡查使大人果然好手段,说断一臂就断一臂,连一寸肌肉都不曾增减,当真是公平的紧哪……”

陆缺嘿嘿笑着,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脚步虚浮,踉跄着向小巷出口处走去。

身后,青袍巡查使眉头微皱,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放任陆缺离去。

他的目光看向岳问,待陆缺从自身感知中消失的刹那,脸色瞬间冰寒。

岳问纵然有错,但仅凭一个小小的犯人,还不配看到他对刑徒的惩罚。

……

陆缺左手用力的捏着右臂,面色相当的凝重。

没有知觉。

他的右臂在经过刚才针扎般的剧痛后,再也没有一丝知觉。

但是,通过左手的触觉,他可以清楚的知道,右臂骨完好无损。

那么,青袍人应该是切断了右臂上的经脉,或者,直接封印了感知?

陆缺摇摇头,他不会医术,仅凭猜测是无法判断的。

但是,他知道,这罪城里有人知道。

陆缺想到了药坊的老掌柜,此人虽说心黑了一点,但医术方面,还是值得称道的,只是,倘若此人知道我是被巡查使所伤,会不会冒着得罪巡查使的危险,替我治疗?

想来是不会的吧。

陆缺沉吟着,随即叹了口气。

他缓步行走,脑海中梳理着此次布局的细节。

从小巷练拳的故意嘶吼吸引岳问注意,再到故意留给他背部偷袭的机会,以及预判他的攻击方位与时机,并顺势前扑减轻伤势,再到掷出石块击中防御阵法,形成光幕,达成引导巡查使前来并扰乱岳问视线继而成功逃脱攻击的目的。

随后,便是等待。

等待巡查使的到来。

只要巡查使到来,那么,陆缺便性命无忧。

然后,激怒岳问,吸引他更加猛烈的攻击,再随便毁坏一处阵法,最后违反罪城令,伏诛。

可惜啊,计划赶不上变化。

岳问此次的攻击是他从未见过的,效果也无法预知,所以,引导攻击破坏阵法就成了空想。

再则,阵法没有毁坏也就罢了,连巡查使也不是预想中的人。

原属于东城的巡查使,那个年轻有为,只二十岁左右,面容清秀的巡查使去哪了呢?

陆缺皱着眉头,望着天边的残阳,开始奔跑,速度飞快。

天已经快黑了,可是,还有些必须要在天黑之前完成的事情在等着他去完成。

北城,十年巷。

北城,为重囚聚集之处,在整个罪城中属于守卫格外森严之地。

而十年巷便是隐匿在这北城众多巷子之中的其中一条,正如巷子之名,居住在此地的多为刑期十年起步的囚徒。

像这种巷子,在北城有很多,只不过,比起青石巷,黑石巷这种住满大凶之徒,在整个罪城中都是那种令人闻风丧胆,不可招惹的存在来说,此处可谓是相当的纯良。

而陆缺,便是这纯良的十年巷中名副其实的第一纯良之人。

此刻,这位无比纯良之人,正气喘吁吁的坐在巷尾处一间无人居住的土坯房门口,回复着体力。

从东城到北城,再到沿着十年巷来回巡视两次,再三确定没有外人的情况下,陆缺终于放下了心。

休息了片刻后,恢复不少体力的陆缺终于开始此行的任务。

他轻吐了一口气,扭头再次望向四周,后撤着脚步,闪进两间相邻土坯房狭小的过道里。

他快速转身,轻手轻脚,熟门熟路的向前走去,再然后,突然停身,猛然回头。见并无异常后,这才小心的蹲下身子去,从墙角的记号处轻挖几下,便露出埋在其中的一小块磨得相当平整的石片。

紧接着,他拿起石片,向后退了两步,在一处与周围泥土看起来相差无几的地方轻挖起来。

他将不同土层的泥土小心放好,以便后期填回。

三息之后,一阵石块轻微摩擦的声音响起后,陆缺逐渐放慢了动作。

那是一块一尺见方,厚约两指的黑色石板,是陆缺趁着夜色,从黑石巷里偷偷带出来的。

当时因为宵禁令的缘故,陆缺还为此担心了好些日子,不过,好在没人发现。

陆缺用左手轻轻抽出石板,颇有些吃力的放在一边。然后,一个四面平整的土坑出现在眼前。

里面是一小堆三煞钱,十枚一贯,用草绳串联,码的相当整齐,粗略看去,至少有五十贯。

这便是陆缺这些年来挣下的全部家当。

其实,原本可以比眼前这些更多的。

陆缺有些无奈,可是,谁又能想到土坯房内隐藏的阵法会偷钱呢?

陆缺叹了口气,开始将三煞钱一贯贯取出,放在怀里。

待取出足有十贯三煞钱后,估摸着差不多可以应付接下来的事情了,陆缺便放下石板,开始填土。

十息之后,待此处回复到原本的模样后,那里早已没有了陆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