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一把剑
孟婆和汤
1
我是一个新人,刚死的,挺新鲜的。
今天是我上班第一天。
黑无常说,最近市场不景气,工资发的低,不要见怪。
工资虽然低,地府待遇还是不错的,管饭。白无常翻了翻名册,说:你去
给孟婆打下手吧,最近人界不太平,死的人多,汤都来不及熬。
我说:我不会做饭。
白无常翻了个白眼:没叫你去做饭,你去桥头让他们排排队就完事了,别
让那些个蠢东西往桥下跳。
2
奈何桥是阴曹地府的门面担当,上边神仙来视察时会合影拍照的地儿。
今年死的人确实多,什么水里捞上来的,头上插把刀子的,肠子挂在外边的,
应有尽有,都挤挤挨挨扎在那桥上。
姑娘,这汤有些烫,能晚些再喝吗?那头上横插把刀子的小心翼翼开口。
爱喝喝,不喝滚。
孟婆看着年轻,脾气挺暴躁。
我寻思,人间该是有什么劫难,今年生死簿都翻了好几番了,桥都要塌了。
孟婆那口大锅烧的通红,咕嘟咕嘟冒着气儿。她见了我,便冲我招招手:
刚死没多久吧?
我谄笑:孟婆英明神武,英明神武,我是新来报道的,上边儿的尸体还热着呢。
孟婆点点头,指了指桥头:你且去同他们讲,不喝汤的直接从这跳下去,
别轮回了,我这汤本就不够,还嫌这嫌那的。
我有些为难:这样啊,不太好吧。
孟婆斜眼看我,不说话。我懂,得闭嘴了。
刚走到望乡台,一只手不知从哪冒了出来,精准无比的一把揪住了我。说
是手还抬举它了,皮肉没了,乌漆麻黑像只乌骨鸡爪,紧紧抱着我的大腿不撒手。
大人,你能帮我寻个人吗。我低头,依稀辨得是一姑娘,头发淌着水,带
着些许腥气,面上像抹了三斤面粉,着实吓人。只听她神情哀怨道:我在这桥
头等的脚底都生了青苔了,怕他先走了。
我又为难:姑娘,我是新来的,不认得你寻的谁。
姑娘吸溜了下鼻子,想了想,比划道:大概身高七尺,头发那么长,脸这么大,
眉心有颗痣。
你别等了,那人早投胎了,是只猪。孟婆从后边来了一句。
那姑娘晃了晃,倒了。
3
投胎高峰期过了,孟婆同我拉家常。
你今年多大了,看着挺小的。
我摇头:我不记得了。
我已经九千岁了。孟婆坐在冒着热气的锅旁边,有些惆怅:不再是三四千
岁的小姑娘了,过几百年就退休了,不干了。
我想了想:那你退休了去干什么呢?
反正不待在地府了,那阎罗王就是个压榨人的,你说这活儿想累死谁啊,
天天熬汤熬成黄脸婆。
我提醒她:你不是人。
孟婆不理会我,径自絮絮叨叨:那牛头马面的日子都比我滋润,天天叽叽
喳喳的快活,我就得守这桥上,这千百年来也不知送走了多少碗孟婆汤了。
我问她:孟婆汤是个什么滋味?
没人知道。
我了然,感叹道:您是想说,人生百态,各有各的酸甜苦辣,没人知道它
到底是个什么味,这一切还得自己琢磨,是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喝了就忘了。
4
我在孟婆这呆了许久,见得多了,倒也觉得挺有意思。
总有那么些人不愿意喝孟婆汤的。我指了指望乡台,上边扎着不少人,都
是不愿投胎的,正在从脚趾头一点一点腐烂,发出不那么美妙的气味。
孟婆搅了搅大锅,汤沫子噼里啪啦。
都是心中有念想的,什么七情六欲了,金钱权势了,放不下人世间的东西,
那能怎么办,又不能一脚给他们踢下去,会扣工资的。
我点头,权当没听见后半句:那倒是,人间到底比这儿繁华,眷恋人世也
是情有可原。
孟婆习以为常:反正四十九日后不投胎,便连魂魄都没了,他们爱喝不喝。
我扭头,那望乡台上的人眼含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望着他们来时的地方,
痴痴地,一动不动。
想着过几日他们便魂飞魄散了,连那六道里的牲畜也当不成了,我忽然有
些同情他们了。
哦,说起这个,你前些日见到那姑娘,已经没了。孟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随口道。
没了?
魂飞魄散了,自己跳的冥河,牛头拉也拉不住,还被扣了奖金,够倒霉的。
为什么跳河啊,想不开了?
死都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孟婆翻了个白眼,道:我也是听牛头说的,
那姑娘生前本是什么郡主,为了个白面书生跟家里闹的要死要活的,嚷嚷着非
他不嫁,那书生也嚷嚷非她不娶,后来娶了她吧,靠着娘家的势力中了状元,
成了皇帝跟前的红人,又娶了几房小妾,那郡主鬼哭狼嚎要自尽,却也不敢,
当夜给他那小妾赶出了府。书生知道了,行,你不是要寻死吗,给她一脚踹进
了湖里边,就这么死了。
我唏嘘:这书生真不是个东西。
这在阴曹地府可不是稀罕事。孟婆司空见惯了,指了指桥头:你看,那边
一会长相思的,一会来生再续前缘的,都是场面话。他们现在哭得欢,汤一喝完,
还不是得安安静静等分配,来世你是蛤蟆,我是王八,谁还记得谁啊。
我点头:您还挺八卦。
孟婆笑嘻嘻道:这便是我的消遣了,这桥头日日像听说书似的,一出一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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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间没有太阳,谁也不知道日子过的是快是慢,只是这奈何桥上的人一批
又一批,像割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给推入六道轮回里去了。
我软绵绵靠在桥头的三生石上嗑瓜子。
韭菜一号路过,给我塞了把银两:大人,小小意思,不成敬意。我下辈子
还想当官,您给安排一下?
韭菜二号路过,给我塞了只鸡:大人,小人家里穷,没有什么好东西,这
鸡是自家养的老母鸡,能下蛋。我没什么念想,就世上还有个儿子,孤苦无依的,
您行行好,给他轮个好命格吧。
我这一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很是为难。孟婆从后边远远来了一句:
安排上了,安排上了。那两人顿时感激涕零,点头哈腰着就过了桥。
我拍了拍瓜子壳,凑到孟婆身边,环顾四下无领导,悄声道:您这不是受贿吗,
那谁入什么道都是上边安排好的,命格也是改不了的,这下你摊上大事儿了。
上班期间嗑瓜子,扣半个月工资。孟婆面无表情,随即又道:什么受贿,
你这小嘴里没一句好听的,这人间的东西是带不来阴间的,我答应了是怕他们
再作纠缠,多生事端。平日里让你好好看看《阴间手册》,你就不看,游手好
闲的,懒出尸油来了。你且去看看他们留下的都是些什么。
我屁颠屁颠跑回三生石旁,哪还有什么银两,什么老母鸡,只有两块大石
头定定躺在那地上,看着还碍眼。
我很是沮丧:这阴间都喝不到口热的,难得有只老母鸡,想用你那口锅煲
汤的。
孟婆道:记上了,你下辈子便投胎成老母鸡。
我顿时安静如鸡。
6
我把那落了灰的《阴间手册》从不知什么犄角旮旯里寻了出来。
还挺沉。我清了清嗓子,翻开第一页:不允许私自在各府走动,不允许私
自篡改他人命格,不允许私相授受……它这怎么全是不允许,就没点积极榜样
作用吗。
我了无生趣翻页:你看,这上面写了,不允许妄自议论凡人,逮到要扣工资的。
我一字一句大声道,瞥了一眼孟婆,孟婆有些心虚。
你看,这边还写,不允许将凡人踢下奈何桥,括号,孟婆尤其注意。
孟婆一把抢过我的小册子:读什么读,绣花枕头一包草,平日里熬汤没见
你这么积极。
我委屈:您叫我多读书的。
孟婆瞪我,还想再骂点什么,突然不知从哪冒出来一声马叫,响亮得很。
我们不自觉望向桥头,只见一匹老马撒着蹄子从那黄泉路跑过来,这场景
当真诡异万分。
那马哼哧哼哧,远远开口道:孟婆,打马吊了,牛头寻得了处好地方,保
管黑白无常逮不到。
孟婆登时两眼冒光,嘴角都吊将起来,一脸赌徒相。她扭头,直直盯我一
阵,我暗道不好,后背一凉,再回神时她已将那口冒热气的锅扔下,拎着我跑了,
足下生风。
边跑着我想起来,那《阴间手册》上明晃晃写道:不允许私下打马吊,一
经查实,罚款三月,再去判官府做苦力三月。
顶风作案啊顶风作案。我叹息道。
牛头马面的光辉岁月
1
饶是再新的新人都知晓,阴间有个重地,唤作<过阴司>,是普通鬼怪去
不得的。
过阴在人界有许多说法,无外乎就是从阳间去往阴间观光,还能全身而退
的意思。《阴间手册》上记载,人间每隔几年会出三五个过阴者,他们自生下
来便是不会哭的,按民间说法,不会哭的孩子是活不下来的,但过阴者非但可
以平安长大,也比其他人聪明的多,因为他们有先知之力,知道自己何时会翘
辫子。这过阴司是他们的地盘,像我这种阶级的是没法去的,因为那地儿阳气
太重,于我便是祸害了。
可这马偏偏引了我们去过阴司。
我道:不是我不愿同你们打马吊,实在是我见这儿发怵。
那马已变回了人样,却还是顶着张马面,蹶着蹄子,大义凛然拍了拍我的肩:
小兄弟莫怕,我早已打探清楚,今年人间没有过阴者出生,你大可放心同我们耍。
我仍是胆小,犹豫道:那黑白无常怪罪起来可如何是好?
马面从鼻子发出一声清脆而又古怪的气声,似是不愿同我讲话了。孟婆出
来打圆场道:有我们顶着,你怕什么,要真查办起来,便说是我们强拉你来的。
我寻思,不正是你把我强拉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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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面板着张马脸同我们打马吊。
我对面是牛头,鼻子里总喘着粗气,混着些腥臭,一阵阵喷在我脸上,我
只得每每装作牙疼默默抹把脸。
孟婆道:为何今日打马吊的气氛如此紧张?
牛头出了张牌,道:废话,这是过阴司,要吃罚的地儿,同往日那些普通
地界自是不一样的。
孟婆点头道:那倒是,近日黑白无常像发了疯,天天跟底下的人犯冲,逮
谁谁倒霉。
马面翻了个白眼:提他们做什么,晦气,一手好牌都要打的稀巴烂了。
牛头笑呵呵对我喷着热气,连道:不尽兴不归,不尽兴不归。
我早就听闻,这三凑一块打起马吊来是要厮杀几天几夜的,那牌都给磨秃
噜了。
轮到我坐庄了,那三人登时像没了我这个人般,嗖嗖嗖挨一块去了,委实
令我心寒。孟婆望着我,面上现出古怪的神色。我知晓这般便秘的神情便是她
极为兴奋而又死命憋着的状态。
我木着脸道:我若是坐庄,怕被你们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
孟婆道:你又不是骨女,怕个屁。
也不知打了多久,我已轮了几次庄了,输掉了所有的贴身之物。
我道:这是我最后一物件了,死时的裹尸布,还热乎着,你们便拿去吧,
也算是跟我出生入死的信物了,拿到即是缘,阿弥陀佛。
孟婆骂了我一句:要死啊你,在阴曹地府念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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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的昏昏沉沉,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
孟婆是杀红了眼,同牛头马面差点掐起来,我便充当和事佬,不厌其烦道:
小赌怡情,小赌怡情。
正当我说第二百一十遍小赌怡情时,孟婆安分了,马面与牛头却厮杀起来了,
打到情深处,登时现了原形,好一匹老马和一头老牛。
我和孟婆便嗑着瓜子看一马一牛打架。
马面蹶起蹄子就是一脚,牛头的角登时断了半根。我嘴角一抽。
孟婆也不去劝,嗑着瓜子看戏:从前他们可没敢这么闹,现在做个鬼差打
打闹闹倒也挺舒坦。
我感叹:日子是把杀马杀牛刀。
你可莫要瞧不起他俩。孟婆脸上又现出那古怪的神色:从前他们可是与黑
白无常平起平坐的人物,只犯了点错,降了官,便成了这幅模样。
我抢先开口道:我不想听,你莫讲了。
孟婆笑眯眯道: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我便讲给你听听。
我:……
4
从前阴界有四号索魂人物,黑白无常,牛头马面。
这四人分别掌管人界的东、西、南、北,四方众生对他们皆是毕恭毕敬,
每日供为上位,是叱咤阴曹地府的风云人物。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四面本是
相安无事,你钩你的魂,我领我的人。那牛头马面却私下拉帮结派,将南北合并,
这兄弟哥俩好,非要一同去索魂,便由此多生了事端。
民间有个皇帝驾崩了,举国欢庆。
据史书记载,那位皇帝在位期间国富民安,风调雨顺,为人更是仁厚节俭,
爱民如子,是个顶好的皇帝。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史书记载的不过是经他之手
的阿谀奉承,相反,他暴戾专制,昏庸无道,终日沉迷酒池肉林,但凡有一点
良知的重臣都被他清理门户,久而久之,便无人敢与他作对,整个朝廷都成为
了他的走狗。
非但朝廷,民间也是苛税重负,民不聊生。
寒冬腊月,鬼差索魂。路有冻死骨,衣不蔽体,被那衙门差役一脚踢到了
荒地里,翻开那荒地,方圆百里竟全是尸骨,修罗地狱般,怨气深重。饶是见
惯了生死,见了这幅光景,依旧是头皮发麻。
索魂时,马面翻那皇帝过往一生,翻的怒火攻心。
人间帝王,九五至尊。就算是阎罗王也得让几分薄面,人界的王侯将相在
生死簿上都给安排了好去处,或是成神,或是下一世投胎入个富贵人家,纵然
这个皇帝再昏庸无能,也得按着规矩来。
于是马面想了个大逆不道的法子,换命格。
阴界鬼差是不可插手活人生死的,有违天地之道。马面便想起了牛头那地
儿刚死了个乞丐,身世清白,为人孝顺,却天生穷苦命,是被追债的活活打死的,
魂儿还在牛头手里没有送入轮回司。而阴界有条众人心知肚明的规矩,没有背
景的死人下辈子运气好则还是个寻常百姓出身,运气不好便是牲畜了。
牛头也怜乞丐命运多舛,道:成,便以死人换死人。
两闷头青便暗地里谋划着换命格的事儿。马面顺走了阎王殿的命格簿,果
不其然,那狗皇帝下辈子是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官宦人家,大富大贵。那乞丐
就没那么幸运了,不及弱冠便得了病,死了。牛头盗走了判官府的勾魂笔,将
那狗皇帝与乞丐的生辰八字对调,为善者添福,为恶者添劫,这命格便是天翻
地覆了。
马面与牛头这事儿干的悄无声息,若是不出什么大差池,便是神界也发现
不了端倪。谁料就如此相安无事了四五年,还是东窗事发了。千算万算没算到
那狗皇帝竟还颇有背景,是一神仙下凡渡劫时与一无名村妇的私生子,那神仙
本想着去装模作样点化点化,给带上天庭来,结果过了个七八年,去那户人家
一看,勃然大怒,这谁啊,不是我儿啊,这事儿就这么完犊子了。想那牛头马
面勤勤恳恳工作几百年,就干过这么一档子坏事,被抓了个正着。
这索魂的好差事是没了,阎罗王念及这两位几百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便将他们安排到了判官府底下,整日做些磨墨跑腿的喽啰工作。那马面不服气,
一路打上了神官殿,被黑白无常给拦了下来。
马面横眉道:你莫要拦我,否则连你们一起打。
结果自然是连神官的面也没见着,一瘸一拐回去了。
后来也不知黑白无常与同官府的大人讲了些什么,隔日连那磨墨跑腿的喽
啰工作也做不成了,自此这牛头马面便只是阴曹地府游荡的两个无名小卒了罢
了,再无昨日之风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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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马面便是如此与黑白无常结下了梁子。
我听得昏昏欲睡,她讲完了,我只听了个七七八八。
孟婆语罢便盯着我:平日里我与那些个新来的小卒讲牛头马面的光辉岁月,
总是唏嘘不已咬牙切齿的,你怎的没半点反应?
我只好凭着记忆问道:可他们不做了件善事吗?
孟婆正色道:规矩便是规矩,触犯了条例就是要受罚的。
我虽听了个大概,却记那私生子记得尤其牢:神仙不是不能与凡人结合的吗,
他这拖家带口的要上天,谁又去定他的罪呢?
孟婆只是笑:这便轮不到我们来管了,神仙自有办法摆平的。
我点点头,感叹道:做神仙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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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头与马面这一架打得够长,我与孟婆已将天上地下、神仙鬼差的八卦唠
了个精光,最后还是以马面一把扯下了牛头的鼻环告终。
我道:你们打架的功夫,我可将你们的底摸透了。
马面不以为然道:定是孟婆又在嚼舌根子,她那故事不知讲了几百回了,
也不嫌腻。
我笑道:想不到你们还有此等光辉事迹,倒叫我大开眼界。
马面翻了个白眼:你莫要取笑我,若不是黑白无常那两个龟孙子,我也不
至于落得此等地步,搞不好还能在阎罗王那求求情,重回神官府。
我道:黑白无常也是秉公办事罢了,只怪地府法律无情,法律无情啊。
马面来劲了,破口大骂道:放屁,那两犊子就是嫉妒我们南北风水好,日
子过得比他们舒坦,下次见面我便一蹄子蹶那两王八羔子给你看看,蹬鼻子上
脸了还。
话音刚落,一黑一白两道鬼影唰的落地,掷地有声。
只听那黑无常木着脸道:
谁王八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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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四人蹲在地上,不吱声。
白无常似笑非笑:在过阴司打马吊,你们好大的本事。
我们还是不吱声。
记六个月工资,明日起罚打扫阎王殿十日。
孟婆哀嚎:怎么六个月啊。
白无常似笑非笑:谁叫过阴司地段好呢,工资翻倍。
黑无常望我们一圈,道:谁起的头?
那三人齐齐指向我:他强拉我们来的。
黑无常点头,面无表情道:扣除年终奖金,罚判官府苦力三月。
我:……
判官府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1
收拾了三个月包袱,我踏上了去判官府的不归路。
孟婆拉着我,一把鼻涕一把泪道:丫头,今日之恩,来日必报。
我皮笑肉不笑道:折煞我了,多烧些纸钱便好。去那判官府三月,只怕来
日只见得我的一具皮包骨了。
我才刚入地府不久,便生了诸多事端,也不知年终考核上是否会给我留下
这几笔不光彩的,想来我便悲痛万分。
那鬼差碍着孟婆不好催促,嘴里却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不时用那鱼叉戳
戳我的屁股。我抹了把泪,说了声再会,摸着屁股便被押着走了。
说起判官府,就不得不提到这四位掌司人物了:
赏善司的大人是个笑面虎,发工资的,一手算盘打得啪啪响,得跟他打好
交道,不然只得几辈子在这地方做苦力,回不去了。
罚恶司的大人长得就像个刽子手,兜里揣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写满
了百八十种刑罚,每次上刑就翻开小本子,翻到哪页算哪页,好生刺激。
察查司的掌事长得正正方方,挺忠厚老实,是个做宣传的,天天抱着个大
喇叭在地府巡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阴律司的老大是驰名阴曹地府的头号人物,做的是为善者添寿,让恶者归
阴的光彩差事。左手生死薄,右手勾魂笔,文采斐然,是不少女鬼的暗恋对象。
我心里正打着小九九,登时只觉前头刮来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风,那鬼
差猛的推了我一把,粗声粗气道:瞎琢磨啥呢,到府门口了还磨磨唧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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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判官府,只见四位大人围着一口棺材,悉悉索索,不知在做些什么勾当。
那紫衣大人见了我,将棺材板一合,横着眉毛道:你谁啊你。
我点头哈腰:我是犯了事的鬼卒,来做苦力的,做苦力的。
紫衣大人上下看我一番,嘲讽道:长得跟个猴儿似的,瘦了吧唧的,扛得
动斧子挥得动刀吗?
我傻了,寻思着做苦力也就端茶倒水、磨墨跑腿的活儿,怎么还要抗斧子
挥刀子呢?
我惶恐:我不会啊。
紫衣大人又道:会写字吗,会画人像吗?
我依旧惶恐:不会啊。
紫衣大人怕是气的脸都红了,又道:做饭总该会吧?
我快跪下了,给他磕头道:我真不会啊,大人。
那棺材边的三人见我如此,都闷哼着咧嘴几声。那绿衣大人笑眯眯道:都
是玩笑话,他框你的,你莫要害怕。
我小心翼翼将头从地上拿起,果真,那紫衣大人浑身颤着,径自乱笑一通,
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3
我便如此进了判官府。
绿衣大人打量我半天,道我一无是处,便让我去算账,说他们那司正好缺
个打下手的。
绿衣大人笑的很是慈善,一看便知是赏善司的主,我便暗自庆幸许久,不
曾落入其他地方。倒不是我对其余大人有偏见,只是我一不能打二不能杀的,
不能文不能武的,也就做些费脑子的活儿了,哎,也怪我生来聪慧,这笑面虎
真是颇有眼光。
我便如此安生了几日,白日里翻翻账本,闲来便与判官府下人逗逗趣,讲
些奈何桥的俗套故事,倒也混了几分脸熟。怎知就我这勤勤恳恳老牛犁地的做
事态度,那笑面虎却不领情,隔日便黑着脸将那账本摔在我面前。
我不解道:笑…赏善大人,何以如此?
笑面虎冷着声音道:你且自己看看。
我便翻开那账本,恩,点圈勾画饱满有力,账本上几乎看不见从前那乱糟
糟的数字了,我当真是满意至极。
大人,有何不妥?
笑面虎眉毛一抖,指着那片墨团团道:你且看不出有何不妥?
我迟疑片刻:呃,莫不是下笔太过有力,晃了阎罗王的眼?
笑面虎闭了眼,似是不愿与我多言,指了指门,从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走。
4
谁能想到不过三五日,我便被赏善大人扫地出门呢。我坐在门槛上伤春悲
秋道。
阿罗挠了挠头,道:你惹赏善大人生气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啊,我夜以继日兢兢业业的工作,头发都快掉光了。
阿罗看了一眼我的脑门,点了点头:恩,确实有些稀疏。
哦,忘了说,阿罗是我在判官府的第一个朋友,是个吊死鬼,死相有些凄惨,
眼球凸起,舌头伸得老长,上回他四处寻自己蹦来跳去的眼球,是被我捡到了,
如此一来二去,我们便成了朋友。
我长叹一口气:英才总是遭人妒啊,我不过算个账也能引来嫉妒,真是令
人烦忧。
可判官府不收吃白饭的人,你没了差事就得饿死了。阿罗挠了挠脑袋,望
天思索片刻,一拍大腿道:近来察查司缺人得很,你要不去碰碰运气?说是那
掌事得罪了阎罗王,阎王大怒,将他那三轮车收了去,大喇叭也没收了,所以
这几天蔫巴得很,到处张贴招聘广告招人呢。
对于我这种晚饭能吃下一头野猪的人来说,没饭吃简直是最大的悲哀。我
当机立断,狠狠握了握阿罗的手,抹了一把眼泪,道:阿罗待我当真好,我去也!
5
日上三竿,我拘谨地站在察查司的门口,不知该从何处迈脚。
阿罗未曾告诉我,那司门口养了只三头犬,一身的膘,哈喇子淌了一地,
成了条小溪,结界似的,将我无情的拦在门外。
鄙人尚在人世时应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却也有些许洁癖,便如此顽强的立
了一天一夜。等到阴间的天也黑了,一矮矮瘦瘦的小老头才大老远提着一篮筐
韭菜,蹦蹦跳跳的回来了。
我深知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登时眉目严肃,挺胸抬头,双臂伸直,双腿合拢,
然后,啪地一声跪了下去:察查司大人在上,请受小人一拜。
那小老头似是被我这一番激情澎湃的操作晃了神,竟一时间无所言。
我继续激情澎湃:大人,我想吃饭。
小老头这才捋了捋胡子,心中恍然大悟:原来是乞丐!这黑灯瞎火的,误
打误撞乞讨至我家门口,当真不易啊!思及此处,目光缓缓从我的脑门一路爬
到我打着补丁的膝盖一眼,十分和善的冲我笑了笑,将皱纹挤成了一朵花:随
我来。语罢,便轻盈的跳上三头犬的脑袋,啪嗒一下,借力跳进了府里,我也
啪嗒一下,还没等我借力,那三头犬醒了,给我登时甩到了府里。
6
我就知道,被收了三轮车和大喇叭的小老头吃食也好不到哪里去,比笑面
虎府里可差多了。炖韭菜,蒸韭菜,炒韭菜,韭菜汤,吃完这一顿,我觉得自
己散发着盈盈的绿光,打了一府韭菜味的嗝。
一顿大餐过后,小老头慢条斯理的梳着三头犬的毛,慢悠悠开口道:你必
定有求于我吧。
我一抹嘴边的韭菜,竖起大拇指:大人英明神武!实不相瞒,我近日不知
如何得罪了笑面……赏善司的大人,他将我扫地出门,我是实在无处可去,偶
然得知大人您正在招人,我便想来试试运气,不知大人可否愿意收留我?
小老头摆了摆手,道:不要一口一个大人,把我都叫老了。我看着他脸上
一层层的褶子,点点头。小老头想了想,又开口道:但是我现在就缺一辆三轮
车和一个大喇叭。
我郑重其事点了点头:我可以是。
7
第二天,小老头便骑着我,牵着三头犬,出门了。
老远,笑面虎看到我,便风度翩翩向我飘来,脸上又显出那副似笑非笑的
嘴脸,凑到我跟前,跟我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无非就是近来过得可好、可还如意、
前些日子是我招待不周的场面寒暄,我权当自己聋了。
小老头等他一顿口干舌燥之后,笑眯眯道:他现在是三轮车,不会讲话的。
笑面虎自讨了个没趣,扭头与小老头说了些许悄悄话,便走了。我安静如
鸡走了一路,行至半路那小老头却又一拍脑门想起来,我也是个大喇叭啊!便
带起小眼镜,翻开《阴间手册》,将那宣传标语一字一句灌给我听。于是我便
一路用我那公鸭嗓大声嘶吼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所过之处,无一不大门紧闭,萧条落败。
小老头骑着我绕着黄泉走了大半圈,与我讲了不少的阴间轶闻,说到兴头
上还手舞足蹈,差点给我脖子扭断。倒也不是我不喜听,实在是我已精疲力尽,
只觉得这小老头愈来愈重,到了刑场附近,我已是眼球突出,舌头垂在外头,
瘫软在地上,活像个吊死鬼。
小老头也是坐累了,奖赏性的拍了拍我的脑袋,身手敏捷地跳下了我的脖子,
顺便把途中收的二婶家的铁锅、三叔家的米糠、四姨家的红薯、五弟家的澡盆
还有不知何时蹦到我背上的三头犬,一齐卸了下来。
隔壁刑场里闹腾的很,还不时传来桀桀的笑声和嘶溜嘶溜的吸气声,令鬼
毛骨悚然。
是罚恶司的刽子手在行刑呢。小老头满脸通红,异常兴奋道,便要强扯着
我去看。我自然是誓死不从,小老头只好将那二婶家的铁锅、三叔家的米糠、
四姨家的红薯、五弟家的澡盆还有那只淌着哈喇子的肥狗统统丢给我,自个儿
屁颠屁颠看热闹去了。
8
我便如此尽心尽力了几日,天天吃韭菜喝韭菜,辛苦耕耘,可这份吊死鬼
差事依旧没有长久。
是怎么个事儿呢,据说是邻里街坊给上头写了举报信,说小老头天天虐待
公鸭,日日都能听见它的惨叫,闻者落泪,见者伤心,于是众鬼在《阴间动物
保护法》上联名上书,一致强烈要求小老头保护阴间动物,及时收手。尽管小
老头再喜欢我,也不得不往我包袱里塞了一大把韭菜,眼泪汪汪的将我送走了。
至于送去哪儿了呢,小老头抹了把眼屎:保密。
9
于是我就站在了罚恶司的门口,两腿抖得跟筛子似的。
阿罗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在我旁边,两腿抖得跟我似的。
你真的想好了吗?阿罗问我。
人固有一死,或轻于泰山,或重于鸿毛。我冷静的说。
阿罗同情的看了我一眼,没有纠正我冷静的话语,而是向我进行了阴间的
最高仪式——用舌头打个结舔我的脸。我也不知道这个仪式到底有什么意义,
但是的确,这条长满青苔的舌头让我的心不再恐慌,只剩下恶心。
在我和阿罗依依惜别之时,那刽子手从府里给我捎来一句温和的慰问:你
到底要不要死进来?
阿罗登时忘了自己只有两条腿,向我深深鞠一躬,四肢着地,咻地不见了。
10
我左手左腿,右手右腿地缓慢挪进了府,果不其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想
象中的地狱光景。
到处都是骷髅,白的、红的、绿的、紫的、蓝的,或安静的像一个正常的骷髅,
或咔咔作响,冲我龇牙咧嘴。墙上挂着些白布条和血迹斑驳的铁链,上边写着
明晃晃的囚字,阴风吹过,叮当作响,森森恐怖。当然,如果忽略那些像隔壁
大婶晾衣服似的黄布条、紫布条、蓝布条的话。这一片五彩缤纷让我深深的怀
疑起刽子手的审美来。
唯一没有令我失望的是,墙上四平八稳用拇指粗的铁链拴着一人,看不清
容貌,浑身赤裸,皮肤白皙,腰间围了块波点的遮羞布,双脚腾空,像一块风
干的腊肠在风里四处晃悠,下面架着一口大铁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里面飘
着些不知是鼠肉还是人肉的杂碎,散发出该死的诱人香气。
我承认,我是个没出息的鬼,我对着一锅疑似人肉的汤起了大不敬的想法。
正当我刚迈出一步,即将去实现我这个大不敬的想法时,脚下咔擦一声,我的
脚底板感受到了一丝不对劲,登时不知从哪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嚎叫声。我低头
一看,一个紫色的骷髅被我踩掉了下巴,已经稀碎,上颚还在不停的控诉我的
罪行。
那其余地上的一排骷髅齐刷刷转过头来,盯了地上的碎渣片刻,然后一个
两个都火急火燎的跳走了,从它们空荡荡的眼眶里,我看到了深深的警惕与恐惧。
一个蓝色骷髅边蹦哒边幸灾乐祸道:坏咯,你踩坏了他最喜欢的骷髅,你得用
自己的脑袋来赔咯。
我顿时天打雷劈。
于是我暗自下定决心要进行补救。我将那骂骂咧咧的紫色骷髅和一地稀碎
一股脑扔进了锅里,将那多嘴的蓝色骷髅一道扔了进去,再回头时,其余骷髅
顿时安安静静。
11
正待我做完这一切勾当,打算近些瞅瞅那腊肠似的犯人时,一阵哐当声由
远及近,那刽子手撩开那五彩缤纷的布条条,翻着本有山海经那么厚的书,眉
头紧锁向我步伐铿锵地走来了。
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瞥一眼那铁锅里的骷髅头,在它们即将浮起来
时又给深深地按下去。
刽子手还在翻那本“山海经”,我依稀辩得封面那爬爬扭扭的字是:《男
人最想学的 108 种刑罚》。我搓搓脚底板,正想着与他说些什么。不得不承认,
每每为了掩盖罪行,我的话就会徒然变得多了起来。
大人,您真是英明神武,高大雄伟啊!
……
大人,您是我见过审美最好的判官了!
……
大人,您手里这本书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巨著啊!
刽子手终于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我继续说。
我顿时受到了极大的鼓舞,慷慨激情地喷洒着唾沫星子:大人,这本书虽
然做工粗糙,但是内容必定是无比详实晦涩,只有大人您这种聪明绝顶的人才
能一窥全豹,破解其中玄机与奥妙啊!虽说这封面委实丑陋了点,但若是让那
阴律司的大人用勾魂笔给您来题字,锦上添花,岂不美哉。
刽子手冷笑一声,将书啪地合上,又撩开布条条,在一阵哐当哐当声中走了。
我傻了,难道这一通马屁火候还不够吗?那些个骷髅们看刽子手进了屋,
顿时开始鬼鬼祟祟,叽叽喳喳了。红骷髅一边桀桀地笑,一边道:桀桀桀,那
封面的字是他亲手题的,花了不少功夫,而且他最讨厌阴律司那位了,水火不容,
桀桀桀。
我面无表情地将它扔进了铁锅里,其余叽叽喳喳的骷髅又安静了。
我深知我怕是活不长了,虽然我早就死过一回了。我长叹一口气,扭头瞥
见那墙上在风中四处晃悠的腊肠,那腊肠不知何时已睁了眼,直勾勾盯着我,
眼窝深深。
不知您如何称呼?人在屋檐下,虽说只是个犯人,但凭着我良好的品性,
还是恭敬的向他作了个揖。
腊肠冷哼一声,不说话。此时,底下那口大锅突然开始剧烈晃动,咕嘟咕
嘟似是沸腾了,冒着大泡,锅里霎时跳出个什么蓝色的玩意,一口蓝森森的牙
快准稳的咬住那块波点的遮羞布,将它一口扯下,电光石火间又跳回了锅里。
腊肠傻了,我也傻了,但我立即快准狠蒙住了眼,口中叨叨:非礼勿视,
非礼勿视。要死了,要死了,孟婆再三叮嘱,看到此等秽物是要烂眼睛的。
腊肠咬牙切齿道:那你他妈蒙我的眼睛干嘛?
13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我将蓝骷髅死死咬着的波点遮羞布扯了回来给腊肠围
上,再把骂骂咧咧的它按回锅里,将锅盖啪地合上,任由它在里头天翻地覆。
喂。腊肠扯着嗓子喊我。我正焦头烂额忙着归置屋子,没有闲功夫搭理他。
喂,我叫长安。
待一切安置妥当,完美如初,我抬起头来。腊肠,哦不,长安一双黑黝黝
的眼望着我,好生俊俏。
你呢?长安问道。心里想道,看起来痴痴傻傻的,不像是驰骋阴间多年的
老油条。
我没有名字。我有些遗憾,倒也突然明白过来,我记不清自己的名字了。
哼。长安又是一声冷哼。果真是个傻子。
我摸了摸鼻子,倒也没有反驳,对于面皮白净的小生,我向来是讲不出重
话的。
你要是把我从这救出去,我便许你肉身,给你一世富贵命,如何?长安又
开口了,黑的看不清的眼直直盯着我。
我连忙摆摆手:我可没这么大能耐,我才刚死,自个儿阴曹地府都摸不清
楚呢。
长安不说话了,似是看出我确实没丁点儿用,还没个骷髅胆子大,便认命
地闭了眼,继续当一根腊肠。
他这腊肠一当就是一整天,我坐在锅旁百无聊赖,一个人叽里呱啦同他讲
了不少阴间八卦,他却连个睫毛都不动一下,我心里委实憋屈,便同地上的骷
髅讲起话来。那些个五颜六色的骷髅头一开始还沉默不言,故作姿态听我噼里
啪啦一通,讲到我在过阴司打马吊被黑白无常揪住了的时候,一个个嘶嘶嘶发
出令我满意的吸气声。后来这些个骷髅胆子也大了,一个两个蹦跶到我身上,
跟我七嘴八舌讲起罚恶司来。
我肩上的黄骷髅道:小丫头,你别看我们个个油光锃亮的,其实最年轻的
也要六百岁咯,都是一路跟着大人来到阴间的,你晓得大人从前是干什么不?
我很配合的摇了摇头:不知道。
黄骷髅下巴咔咔咔地笑了:杀猪的。
我:……
这个不算什么新鲜事。那白骷髅将黄骷髅挤下去,神神秘秘凑近我,道:
你看墙上那个人,别看他瘦瘦弱弱的,本事可大着呢。据说在人间杀了不少人,
杀孽过重,还打上九重天去了,要弑神!你说好笑不好笑,那可是神仙,神仙
死不了的。
我听得直咂舌,白骷髅继续在我耳边咔咔咔:这不被押着来大人这了吗,
日日受罪,明儿个就是一百零八重刑罚了,罚完就下地狱行刑去了,看他手上
的血债,也不知他能不能挺过去,真是作孽哦。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长安,他依旧低垂着头,闭着眼,这让我不禁担心起来,
这样不会得劲椎病吗?
14
刑场里三圈外三圈被围得水泄不通,我看见了小老头和他的三头犬,稳稳
当当坐在内圈,不动如山。还有孟婆,见了我躲躲闪闪,生怕我活剥了她似的,
其他些吊死鬼、饿死鬼也挤挤挨挨,不停的将眼珠抠下来细细擦拭几番再安上去,
有些看热闹的小神官也混在里头,个个激情澎湃,热血沸腾。我了然,都是来
亲眼目睹这一百零八重刑罚的风采的。
我呢,也沾了光,作为刽子手身旁的小喽啰上了刑场,将四周的火点燃,
一圈绿莹莹的火光便把刑场围成一个小圈,几个骷髅蹦蹦跳跳抬着长安,嘿咻
嘿咻将他送上了刑场。
刽子手低头,对着被绑成粽子似的长安,威严开口:长安,你可知罪?
长安沉默不语,充当一块风干的腊肠。
哼。刽子手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冷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说着,
便从身后缓缓抽出……
吊死鬼尖叫道:让我猜猜,绝对是那把人高的镰刀,一刀下去,骨头也得
分两半。
饿死鬼尖叫道:是那口锅,那口大油锅,人被扔下去,皮和肉立马分的清
清楚楚。
几个小神仙不敢看了,口里念叨着:罪过啊,罪过啊。
还不等他们下赌注,刽子手已将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刑具掏了出来。登时,
在场之鬼神,无一不倒吸一口凉气,鸡皮疙瘩从脚底起到了脑袋瓜,有几个胆
小的鬼已经晕了过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我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根,一根,一根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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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长安便遭受了一天一夜非人的折磨——挠脚底板心。
来看热闹的换了一批又一批,无一不于心不忍,唉声叹气地走了。我现如
今是无比敬佩长安,不愧是血气方刚的好男儿,竟一句“痒”也未曾脱口而出。
待一天一夜过去,几个骷髅又蹦蹦跳跳将长安抬下了刑场。这一百零八重
刑算是行完了,等十八层地狱来人将他接走便是了。
长安依旧是被挂在墙上,未着寸缕。那波点的遮羞布,经过这一番折腾也
破破烂烂了不少,我自回来起便一直盯着他,一眼不眨。
长安被我盯的毛骨悚然,紧了紧双腿:你总看我干什么?
看你好看。我随口答。确实,长安虽躯体瘦弱不堪,但他那不畏强权的精
神着实令我折服,脸生的也比阿罗和那些饿死鬼好看。
长安顿时脸上腾起两朵不自然的红,扭过头去,不再冲我喊了。
刽子手不知带着骷髅去哪快活了,只留下几个千年老骷髅在府里看家。我
自是与它们说不到一块去的,它们真的太老了,老到讲一句话要花上个一盏茶
的功夫。我只能日日与长安作伴,他却也不怎么搭理我。
16
长安,你现在是人还是鬼啊?
不人不鬼。
哦,我都忘了做人是什么滋味了,你那里的人间很好吗?
不好。
那阴间如何?
更差。
我一时语塞,这该怎么聊下去。一日日的,说的我口干舌燥,他却两眼一闭,
将我隔绝的实实在在。后来还是我有办法,寻得了刽子手的一件旧袍子,给他
披上,他才勉强愿意同我讲话。倒也不是我好心,实在是我见不得那波点遮羞布,
委实丑陋。
也不知在这罚恶司呆了多久,每日倒是清闲自在。只是大人不在,这腹中
自然也是空空的。我便托小老头向孟婆讨教讨教法子,每日用那口大铁锅熬汤喝。
每当我熬汤之时,长安总是会看我,眼巴巴又凶巴巴的。我也尝试砍断那拇指
粗的铁链,可那是被施了法子的,固若金汤。没办法,我只能在填饱自己肚子
之前先亲自给长安喂上几口,他一面喊着好难喝,一面却又催促我多喂几勺。
后来,我的手艺愈加精湛,他也不嚷嚷着难喝了,一口一口跟龙饮水似的,
将一大锅汤喝了个精光。
我俩渐渐亲近了起来——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长安有时会和我说起,人
间集市有多么繁华,有糖人,有荷花灯,还有各种各样的珠钗发簪。我总觉得
这些东西很熟悉却又怎么也记不起来。而每每这时,他必会嘲讽我一通,说我
面黄肌瘦,带那粉色的珠钗必定是无比难看。我点了点头,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有时长安会问些我听不懂的问题,譬如,他会问我:你还有的一魂一魄哪
去了?魂与魄是什么,我从未听说过。有时他也会和我说起战士、军队那些我
更加听不懂的东西,我只晓得他确是杀了很多人,而且杀的都是坏人。这时候
长安又会瞪起黑漆漆的眼珠,问我:你知道坏人是什么样吗?我摇摇头,他便
破口大骂:就是那群狗屁神仙,他们都不是好东西,一个个自以为仙风道骨,
就是群善妒的糟老头。这一通噼里啪啦的臭骂,将那群神仙喷的狗血淋头,恨
不得现在就杀上九重天去。而我也会象征性的骂个几句,等他消停了,便在心
里默念:阿弥陀佛,各路神仙好汉我不是故意要骂你们的,全是长安说的,寻
仇找他去,莫寻我,莫寻我。
后来,长安渐渐的也不骂了,只哼哧哼哧喝汤,像是喝那群神仙抽筋剥皮
熬的汤一般,喝的无比凶狠。
日复一日,那拇指粗的铁链似乎紧巴了不少,我端详片刻,得出一个结论:
长安,胖了。
这天,长安嚷嚷着要喝蘑菇汤,我实在是烦了,便应他去黄泉旁采蘑菇。
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
我坐在铁锅旁听那个千年老骷髅一字一句,花了十盏茶的功夫才将话说完。
长安被十八层地狱的人接走了,想等我回来跟我告别的,但是没等到,直接被
架走了。
我点了点头,将蘑菇扔进锅里,开始熬汤。
这锅汤实在是熬太多了,怎么也喝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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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总算知道了些事情,譬如长安在人间的时候早已有了神的命格,
只是九重天的那群神仙不愿天上再多一个叱咤风云的武神,便将一介肉体凡胎
的他剥了神格,打入阴曹地府,永世不得翻身。
再譬如,后来他身披龙鳞,握着粉色珠钗想带我走的时候,我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一个死人,死透了,走不到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