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说仙源

正中坐着一人,只见那人:面白似雪,眼细如柳,唇红如桃,发如瀑布,妖娆不让妲己,妩媚不输貂蝉,身上裹着雪山狐皮氅,内里穿着五梅赛雪衫,脚蹬一双绣花绸布靴。

常人见了,称赞一声红颜祸水,但那大汉却恭恭敬敬,道了一声:“班主。”

所谓生有女儿心,错投男儿身。

那班主开口竟是一男子,拈起面前银酒杯,抿一口酒道:“留下吧,下个地儿卖三袋,红红缺个捡钱的。”

大汉领命而出,魏无仨便留在了这个杂耍班子内。

当他亲眼看到两个男孩,被拧断腿买给乞丐帮子,一个女孩被买进破烂窑子,年幼的魏无仨便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个命运。

在另一个乡镇内,他为班主拐来了两个小女孩,用的是偷来的糖人,只求班主能够留下他。

这举动让班主欢喜,称他为苗子,加之他较之常人聪慧,懂得察言观色,讨人欢心,给大汉们送酒,给两个姐姐送胭脂,帮班主跑腿。

自此班子里多了一个小孩,捡钱讨钱,说快活话,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与地痞流氓能喊一句“并肩子”,与书生孺子能道一口“之乎者也”。

书说简短,这一留,便有了十载岁月。

这一年,魏无仨年过十五,生的消瘦,眼神狡黠,举手投足间多是江湖气息。明话暗话张嘴便来。

一班子人又添了三四个,都是一些江湖卖艺人,见他们底子大,拜了班主,留在了班子里。

这一日行到帝都郊外,官道宽阔,两旁零散摆着茶摊儿,酒家,让来往行人歇脚。

风尘仆仆赶路的众人,见到酒家,走不动道,班主下令休整一夜,明日整装进帝都。

魏无仨进酒馆,和来往路人攀谈,酒劲上来,吹牛打屁,一顿乱吹,直喝道入夜时分,才肯罢休。

出了门,冷风一吹,酒劲上了脑,扒在客店后墙,那酸的辣的咸的,一股脑伴着酒气,吐了出来。

完事顺着墙角栽倒下去,初春的冷风侵人心肺,这魏无仨睡到后半夜,只觉心寒体冷,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起身解手,迷糊间眼神看到房窗,隐约能看到半张床。

“嘿,却不知是否有人行那事儿?”

这边解着手,那脖子已经伸了过去,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得魏无仨手足颤,心肝抖,五脏六腑移了位,三魂七魄离了身。正所谓:子丑寅卯人不起,魑魅魍魉世间行。

房内盘坐一人,不着寸缕衣,红莹莹的光直招他的脸,狭长双目紧闭,桃红双唇微张,口内獠牙毕露,那消瘦身体,长出白绒绒的毛,一条狐狸尾巴在床上扭动,平放膝盖上的双掌长出利爪,爪上满是鲜血。

身前,躺着一具尸体,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无影无踪,地上没留下半点鲜血,像极了盛饭的碗,溢不出半点汤。

魏无仨心智已熟,便是看到这般场景,也未喊叫,只是那泼尿被吓断。

悄悄回房,蒙头盖被,睡了个大觉,醒来只当是做了场梦罢了。

第二日,魏无仨酒醒,回想起昨夜那只妖物,只当是自己喝酒多了,夜里解手看迷了眼,并未多说。

一行人重新整装,入了帝都。

入眼处,楼阁飞檐遮白日;耳听时,嬉笑怒骂汇万口。红墙绿瓦,金书悬额;青砖平铺千丈路,彩旗映照万门户。灵燕动时新柳撩须,巧蝶舞时繁花争香。儒生折扇挽长褂,幼娘银针秀黄花,商贾绒袍裹万金,兵将铁甲挂长刀。老的慈眉善目安享晚年,小的纯真无邪穿街走巷。

这番热闹,让从未入过帝都的魏无仨心生艳羡,心中升起留在此处的奢望。

班主轻车熟路,命人赶马,前往相熟客栈。

魏无仨跟在车边,四下张望,却看到城门口处,几人驻足看榜,仔细一看,心中突地一跳。

榜上写着:奉应天府令,缉乱城之妖,此妖为狐,善变人形,喜食人心肺,于景启九年祸乱帝都,害人性命十六口有余,今得知现身北仓一带,知其踪者赏银五百,捉拿归案者,赏银三千。

字上,画着妖狐画像,尖嘴獠牙,长毛裹面,双眼狭长。

魏无仨看是,想起昨夜之梦,惊出一身冷汗。班主唤他都未听到。

身后大汉一脚踹在魏无仨后背,这才猛然惊醒,连忙应道:“班主。这帝都繁华,一生不曾目睹,方才迷了神,还望勿怪。”

“去此地请一个人。”

马车帘子伸出素白玉手,双指夹着一张纸条,魏无仨赶紧双手接过,告罪一声,离了车队。

三步一寻,五步一问,魏无仨却寻到了应天府门口。

昨夜里,看到的那个狐妖,定是班主,若非如此,一个男人怎生的这般狐媚,这十年,不光未老,皮肤更加水嫩。

魏无仨自小混迹杂耍班子,做了多少恶事,他生存之道便是你死我活,不自己争取,得不到任何东西,如今确定了班主的身份,以他果决狠辣的性格,瞬间就将班主卖了。

正要进府门,却看到一行人浩浩荡荡行将过来,为首之人,衣着华美,镶金戴银,头戴黑纱挽发帽,迈着碎步停在应天府前。

“此人想必是那应天府的大人。”

魏无仨生自穷山恶水,活在江湖风尘,哪晓得宫内官场,只道是阵仗极大,便以为是官,三步两步奔过去。

他眼尖,心活,看守卫把刀,立马跪下,邦邦邦磕头,嘴中念叨:“大人,小的知晓那狐妖在何处,大人!小的知晓狐妖所在!”

“嗯?”为首那人白面红唇,皱眉质问。

“应天府张贴的榜,小的知道那狐妖在何处。”

“你是说那几年前,残害十六人的狐妖?”

“正是!今日刚入城,此时正在同源客栈落脚。”

“长风,前去捉拿!”吩咐手下之后,望向魏无仨,厉声道:“若是诓骗,定要你生不如死!”

转身带人进了应天府,魏无仨也被押解下去,此时他才知晓,这人并非应天府的大人,而是皇帝景启身边的红人,叫李乡。

三个时辰后,魏无仨被带出应天府,至于那狐妖是否被抓,他一概不知。

李乡问了他的身世,问了他的经历,魏无仨自然不敢实说,七分真三分假蒙混了过去。

“看你还算激灵,可愿意在我手下做事?”

魏无仨大喜,跪地直拜,却想不到这句话成了噩梦。

自那日后,宫内多了个阉人,叫魏无仨。

入了宫,再无自由,以魏无仨的江湖性格,少不了鞭打刑罚,但胜在他机灵,懂得人情世故,捱过头三年之后,便在宫内顺风顺水,这般生活了下来。

景启三十一年,皇帝在星月台宴请百官。

魏无仨为人机灵,被总管发现,调入了星月台,服侍百官。

载歌载舞之际,魏无仨随队呈上果蔬,退堂之时,看到宾客之中,坐着一人,吓得魂飞天外,一屁股跌坐在地。正是当年自己的班主。

皇帝大怒,命人下入死牢之中。

李乡自然识得魏无仨,在皇帝身边低语两句,魏无仨免了死刑,被送往妄念宫内。

这妄念宫,说是宫中一角,实则是宫内深牢,其内所住皆是失宠妃子,落魄皇子,侍奉之人,也是犯了错了宫女、公公。

那魏无仨入了这妄念宫,自知下辈子已无出路,成日里混吃等死,侍奉那些落魄贵族时,也不上心。

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

魏无仨就是在这妄念宫内,结实了景启之子,景无相。

这景无相乃是景启第一子,聪明绝顶,心有灵根,自小熟读千家书卷,万年古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三岁时曾有幸得到国祖爷指点,踏入修炼一途。

宫中典藏仙派心法无数,景无相皆有修习,自身修为神通非常人所及。

且此子谦逊,对待文武百官和蔼有加,威慑有余,若非意外,此人便是下一任渊宗新皇。

不过,读多了各家各派修习心法,融汇而通,却始终不满于此,聪明之人,总有执拗之心。

景无相为窥天道,触及了邪道禁书,修习了邪魔之法。

在一次修炼时,走火入魔,献祭双腿双臂,保下了性命,却也失去了景启的欢心。

皇族丑闻,自然秘而不宣,景启对外宣称,太子病逝,实则被囚在妄念宫内,一生不得迈出半步。

魏无仨侍奉之人,便是景无相。

一个是半身残缺,落魄皇子;一个是阉人之躯,江湖宵小。

两人本是云泥之别,只是在这深宫之中,日夜相伴,不免互相倾吐,多了交心之举。

景启四十九年。

皇帝病死床榻,留遗诏一封。

当年,原本病逝的大皇子景无相继位,整顿朝政。

雷霆手段收拢大权,独断专行,不顾群臣激愤,杀忠良,屠良将,不顺天子意者,杀无赦。

渊宗伫立祖源大陆四百余年,首次动荡。

而那景无相身边,永远跟随一条影子,名为魏无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