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说仙源

王文慈道:“如今景无相当政,以军功论赏,那中原地带的守将士卒,何来军功?便是假传动乱,出兵镇压。不过他们只敢对偏远地区的小村落下手,稍繁华些的,倒也安全。”

屈才飞怒骂道:“他们怎敢!”

夜鸠道:“有何不敢?他们只管找些理由,上报叛乱,景无相便下令清剿,不管身份,只数人头!”

不争和尚双手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再道:“去年曾亲眼所见士卒暴行,有一幸存之人与小僧说,只因帮一位士兵捡了掉落的包子,便被定为叛乱,整村幸免一人。罪过!罪过!”

衡子元并不知若存之盟,也不知林柏光与三人都拉拢过屈才飞,此时见他愤怒,宽慰道:“米难无虫,屈大哥,渊宗四百多年家国安康,难免出几个败类!待回军上报,自会有国法治他们!”

夜鸠性子耿直,听不得这般辩解之言,冷哼一声,就要为他普及一些国内乱象。

屈才飞挥手打断,止住她的言语,衡子元重伤未愈,且他赤子忠心,如今给他言此,早了些。

王文慈道:“那伙人要离去了。”

村庄内燃起熊熊烈火,卷携着屋内的尸体,团团黑烟升腾而起,随风来时,一股焦糊肉味传入口鼻。

王文慈扶墙去吐,不争和尚盘膝坐在亭边,口念超度经文,夜鸠坐在不争和尚身边,看着熊熊烈火,不知所思,衡子元与屈才飞同坐亭中,前者低首不语,后者满面颓丧。

烈烈大火燃尽,已是入夜时分。

众人早早往山下行,进了村落时,便已过半日,那废墟中仍有高温余热。

房屋虽毁了,屋内的尸体也烧了,但街道上,广场上仍然血迹斑斑,无头之尸横陈遍地,污血凝结地面,恶臭与血腥之味并存。

不争和尚拿了木鱼,坐于村落之中,为整村亡魂超度,王文慈浇灭其余火种,剩下三人将未焚烧的尸体搬到广场之上,足有几千之众。

屈才飞手里捧着一个一尺有余的无头尸体,跪地而泣,泪流满面,这是初临人间的婴儿呀!

含泪将那些大大小小的尸体,聚在一起,捡了干柴,堆成火堆,点上火。

纵使有千般怨念,万般憎恶,都随这一把大火,化作虚无。

那大火熊熊,黑烟升腾,呜呜咽咽的风声,却像是鬼魂恸哭,哽咽难鸣。周边房屋内,一缕缕墨青色光华升空而起,形如冤魂。

不争和尚情知不妙,双手如花而绽,金光渐浓,手捻一朵通灵莲花,往前一托,莲花向空中飘去,光华大涨,莲花绽放而开,内含一颗金色灵珠。

灵珠漂浮而起,四周浮现金色小字,竟是一篇地藏经。

经文四散而射,击中空中的怨灵。

突闻刺耳尖啸传来,灵珠光华暗淡,随莲花一同碎裂空中,化作点点荧光消散。

不争和尚面色一白,叹道:“怨念太重,已成魂灵,恐怕此地日后会成凶地。”

夜鸠问道:“以和尚的修为,都不能超度?”

不争和尚道声阿弥陀佛,道:“难,小僧修为尚浅,难渡此魂。怨念太深了!几位小心护着心智,莫被这怨念侵扰,生了心魔。”

话音刚落,便听身后噗通,众人回望,却见屈才飞栽倒在地,身缠黑气。

若是平时,以他心智之坚,断不可能被这魂灵侵扰心神,只是今日目睹万人被屠,修罗杀场,让他心绪难宁,加之初入仙灵不久,不懂以灵守心,如此一来便被这怨念扰了心神。

外人看来,屈才飞昏迷倒地,但他此时却身处一片薄雾冥冥中。

周遭建筑,却是被焚烧一空的村落,空荡荡无人行于街道,屈才飞缓步入村,村口时,一块木匾上,书两个大字:泗村。

踏步入村,忽闻耳边低语,错杂纷乱,幽深回荡,如同鬼魅忽而极近,忽而远逝。

再行,眼前突然火光四起,喊杀声震天而响,哭喊求饶嘶吼者,混杂一团,直入耳畔,屈才飞捂耳去看,眼前血红一片,一个个人影在薄雾中浮现,钢刀在他眼前挥下。

鲜血染红地面,他怒起心头,冲上去想要阻拦那名杀人士兵,抬手时,那士兵却化作一片雾气,消散在周天。

一个个慌乱惊恐又绝望的人影,在身边掠过,一张张狰狞可怖又麻木的面孔,在眼前浮现,屈才飞双目通红,双拳擂地,仰天嘶吼。

那绝望的无力感,要将他撕裂,回望自身,双手染血,低头一看,胸膛一颗赤裸裸的心,跃动着,却渐渐化作漆黑之色。

周遭人影骤然消散,再现时,已是残缺之躯,立于他的周遭,阴风阵阵呼号,似野鬼恸哭,密密麻麻的人儿,往他所在之处涌来,伸展双臂,便要寻他索命来。

屈才飞眼中满是惊惧,看那人群中,有一人身体完整,那脸也看得清晰,正是自己,面色麻木,望了一眼,转身缓缓向薄雾深处行去。

起身伸手,直往前追,一只只手在他身上抓挠,每一下,便撕裂一片肌肤,冲出人群时,已是浑身浴血,只是这血,漆黑无比。

眼前的背影渐远,屈才飞踉跄去追,身后人群静立,才奔两步,却见屋檐下,兀自爬了一个人影。

屈才飞那颗黑色的心瞬间崩裂,留下空洞,奔了两步,跌倒跪地,往前去爬,双手捧起那个趴在屋檐下的小婴儿,拥在怀中,泪流满面。

那个远去的人影顿足,回望来,双目含泪,后方的人影破裂,化作点点荧光。整个世界瞬间塌碎在薄雾之中。

屈才飞眼前一闪,再看时,又在泗村的木匾之下,踏步而入,耳边喧杂声顿起,左右看时,那些房屋门面前,或坐或立,人影攒动,街道上,来往行人,交错而过。

一个初为人母的女孩,坐在屋檐下,怀抱婴儿,晃动着双臂,满脸恬静笑意;街巷拐角处,三两个孩童奔来,伸着手臂,手中捏着小小的木鸟,助它飞翔,与屈才飞交错而过;

顺着孩童跑过处,一个汉子扛着锄头,另一手提着一条大鱼,草绳串了,入了家门,门口便有妇人来迎,围裙擦手,接了那鱼,笑着骂了句:“又乱花钱!”

两个小孩出了屋,抱着汉子双腿,争抢着要抱,那汉子一手一个,举起俩汉子,转头给邻居打招呼。

邻居寡妇拨弄着院里新晒的草药,抛眉弄眼,惹得路过大娘一阵数落,寡妇害臊,进了屋,路边蹲着几个闲汉,低声数落起大娘来。

一旁老头来过,提着拐杖抽了几人屁股,闲汉一哄而散,各自回家,媳妇出了门,捏着耳朵,骂道:“又去那寡妇门前!”

老汉抚须直笑,沿路行去,路过屈才飞时,笑道:“年轻人,你不是泗村的人,去吧去吧,出村去吧!”

屈才飞正要拱手应他,却见周遭景色恍惚,与泗村相距已有千丈,唯见远远炊烟缭绕,再看时,已消失不见。

一声呼喊在脑海中响起,屈才飞恍然惊醒。

四人围在身前,面露担忧。

夜鸠道:“屈才飞,你可吓死我们了。”

屈才飞道:“发生何事?”

夜鸠道:“你被怨灵侵入了神智,生了心魔,能挺过来,已是上世修的福分了。”

屈才飞低首来看,自己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像是经历了一场大仗。

不争和尚道:“屈施主在某个玄妙之境内,不仅战胜了心魔,也度化了这些亡魂。阿弥陀佛,仙灵鬼道,玄之又玄,不可言,不可道。”

屈才飞回望那小山一般的灰烬,已没了那阴冷怨念,回望周遭村落废墟,忽而想起那泗村和睦之景,心中一痛,泪如泉涌。

几人沉默当场,不知如何去安慰这个响当当的男儿。

屈才飞掩面道:“此村名为泗水,与世无争,安详和睦,以前是,往后依旧是。”

众人默然,各自散了,独留衡子元一人相看。

翌日之早,衡子元起身时,寻不到四人,怀中却留一份信。其上标注了出山之路,留下几行小字。

“子元,渊宗已无我所向之志,你自归军中,向叶将军言明。屈才飞。”

衡子元一时间呆立当场,四人离去,以及这份短信,让其措手不及。自他与屈才飞相识,虽只有四月有余,但屈才飞那颗忠贞的爱国之心,便是天穹摧崩也难动摇分毫。

他曾说过:“报国之志,纵使战死沙场,才飞亦无憾矣。”

可如今,他却说:“渊宗已无所向之志!”

捏着那封短信,衡子元悲怒交加,提刀直往山路行去,想要追上四人,横刀问个清楚。

衡子元离开后,四人从废墟中行出,王文慈拍着屈才飞的肩膀道:“这样,他定会心生怨恨,一生恼你。”

屈才飞面色苍白,如病初愈,道:“他生于名将之家,若是我带他入了若存之盟,他家中氏族,定会牵连,待日后大势起时,再与他详说。”

夜鸠语气温婉,道:“屈公子,那这就随奴家回吧。”

不争和尚与王文慈往后退了几步。

不争和尚道:“此次结盟之事夭折,小僧要回禀师傅,此后便不与众位同行了。”

王文慈道:“此事事关重大,在下也要先回族中,待日后有缘再见。”

屈才飞道:“在下仍有一事未了,不能与夜姑娘同行。”

夜鸠性格乖张,见他拒绝,心生不悦,哼一声,独自先走了,其余二人相视一笑,紧跟而上,屈才飞回望泗村,清风徐来,扬起灰尘,像是作别。

回头往山中小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