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缘志异

这时,迎来客栈的堂上渐渐没了高谈阔论,依稀传来几个伙计收整碗筷及桌椅板凳的声响。

“吭——呼——”

“吭——呼——”

一间客房之中,鼾声重重,起起伏伏。

每晚这个时辰,张福贵在饱腹之后便睡下了。

虽然张衡也劝了几次先消食再去睡,但仍是抵不过张福贵劳苦而来的疲惫。

张福贵刚躺下没过多久,均匀高亢的鼾声如期而至,如雷贯耳。

张衡手上多是皮外伤,又因勤修心法,伤势便好了七七八八,但仍有几处隐隐作痛,好在不影响日常生活。

他这一天睡了许久,入夜了反倒毫无睡意,便换上游龙赠予的那身衣裳,带上随身物件,又给张福贵盖严了被褥,这才收起碗筷走出了房间。

“诶哟,客官,这事儿不劳您嘞,早些休息。”

张衡刚出房门,只听一阵突如其来的声音,他心头一惊,回头看去。

只见长廊一头的店小二匆匆迎了上来,满面春风,不等张衡动作,三两下就接过碗盘,便要回身下楼。

“麻烦小二哥了。”张衡道一声谢,随即又连忙叫住了伙计,问道:“诶,小二哥,现在这时辰还可以去哪儿散散心?”

“这个时辰……”伙计回过头来,想了一会儿,道:“哦,有了,您出了西门,在福江边儿上呀,修了个长亭,平日里可热闹了,只是这会儿还下着雨呢,怕是要冷清了。”

“不碍事,多谢。”张衡颔首道,又从怀里取出十文钱递了过去。

“诶嘿嘿嘿,小客官,您客气了,保重身子。”

说罢,伙计收好铜钱,回身往楼梯口走去,忽然又回过头来,道:“客官,柜台有伞,您要用就提前说一声。”

“好。”

……

时辰不晚,雨势又减弱不少,张衡路经西街还有几家店铺开门揽客,街头巷尾的行人三三两两匆匆而过,不至于太过冷清。

福江镇西门距迎来客栈并不算远,不足半刻,张衡已经走到了巷尾。

他抬头望去,隐隐约约地只见匾额上书“福江镇”三个大字,字迹刚劲有力,与其余城门上的并无不同。

这时,雨势急了几分,张衡撑起油布伞走了出去,远远的,深深的,那是一片树林,孤独地矗立在夜色中。

他目光从深邃的黑暗中掠过,沿着城外的江畔,一条敞然长亭峻然屹立。

饶是在雨景之下,仍有不少男男女女提着灯笼走在朱红亭间,眉目之间尽是温柔,火光灿烂,温暖祥和。

长亭左右两侧自然少不了对姑娘称好夸赞的小贩,喜笑颜开,忙着招揽生意。

张衡走到长亭一端,收起油布伞,往末端信步而去,偶尔也停下脚步看看各家小贩卖的物件。

而大多是赠予姑娘家的首饰,他用不着也不擅买这些玩意,耳边的吆喝声权当没听见。

娴熟的商贩阅人无数,目光在张衡身上扫了一下,心中就有了七七八八,直接就不费口舌了。

“这块玉怎么卖?”

“姑娘真识货,这块可是好玉呀,看你诚心要,就收二钱银子罢。”

一阵熟悉的淡雅花香在风雨中静静飘摇,仿佛一只无形素手悄无声息地留住了张衡的脚步。

张衡对这股新奇的花香记忆深刻,香而不腻,淡雅清新,又怎么会忘记。

他脚下一窒,回过身去。

只见在几步外的摊位旁,一个身着鹅黄色衣裳,细眉雪肤的姑娘,正笑意盈盈地试着一支发簪。

她长发轻垂,面容在灯火的映衬下更显柔美,张衡不禁看的出神了。

“张衡,张衡!”

这时,少女忽然看到怔怔出神的张衡,她一展笑靥,先唤了一声,走上前去,但见张衡双目无神地看着自己,一副痴呆模样,便重重地又喊了一声。

待张衡回神之际,容貌清丽的少女正在面前。

淡淡花香萦绕,明眸如水,一点泪痣也恰到好处,不是白天在石窟中唤他“无耻淫贼”的孙婉盈又是何人。

“啊……呃,是你啊,你也出来透气么?我刚刚没认出来是你。”张衡心中慌乱,又不知怎地对这姑娘有几分忌惮,怕被看穿,胡乱寒暄一句。

“你的伤痊愈了吗?”孙婉盈没有回答,反而讶然道。

“嗯,小伤,不打紧的。”张衡说着扬了扬手上缠着的细布,然后又陷入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慌乱之余,忙道:“你这身衣裳真好看。”

孙婉盈听罢神情一窒,随即心中大喜,笑了几声,柔声道:“那我好看么?”

张衡被她问得怔住了,又觉得听错了话语,一脸讶异地看向孙婉盈,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孙婉盈见他脸上一红一白,支支吾吾了半晌,十分有趣,噗嗤一笑,道:“我不逗你了。”

她一边又摊开右手,张衡顺势望去,只见细腻白皙的手掌之中,静静地放着一块玉佩,光泽透亮,无比细腻。

“这是谢礼,谢你救我。”孙婉盈漫不经心道。

她顿了一顿,又道:“虽说这是我在后面的摊子上买的,但绝对是好玉,是那小贩看走眼了。”

说罢,孙婉盈见张衡迟迟不动,便以为他不愿接受,反而直接将玉佩塞在他手中,又胡乱解释了一番。

“好了,礼物你收下了,能告诉我,我晕过去后发生了什么事么?”孙婉盈神色忽地坚定几分,说话间又往前走去,一边催着张衡跟上来。

张衡细心收好玉佩,走在这俏丽姑娘一旁,道:“什么?”

孙婉盈回过头,眼神一瞪,嗔道:“你别装傻。”

张衡近近地看着这副面容,哪怕是带着几分薄怒,他心中竟也有百看不厌的念头。

随即他狠狠地甩了甩脑袋,仿佛能将一切杂念抛掉似的,望向前方,片刻后才慢慢说道。

“你昏倒后,那野兽就没多少力气了,我也只是捡了便宜,用了些皮毛法术罢了。”张衡低声说道,目光不敢再看孙婉盈。

“我才不信哩。”孙婉盈冷哼一声,又道:“你不愿说就算了,那你去石窟又是为了什么?”

张衡心中突然有些不忍,不知为何竟张口说道:“你别问了,我怕连累你。”

其实张衡有意回答,但他生怕这机灵的少女得到答案了又会继续问下去,心头一乱,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来。

这时,孙婉盈面容一惊,薄唇半张,轻咬贝齿,神情闪过一丝失落,似乎想起了什么,心中思绪翻涌,却是没有再说了。

二人沉默许久,便在这亭间如同陌路人一般从头端走到了尾端,几许欢笑,几许灯火,全然抛在身后。

张衡走在前,先撑开油布伞,回头看去。

只见身后的孙婉盈不知何时坐在一方长凳上悄声啜泣,他手足无措,连忙往亭下缩回身子,轻声道:“你怎么了?”

说着提起衣袖,不知为何,张衡看到这副愁容却想起了自己的苦难心境,他犹豫半晌,又不知该不该伸过手去给她擦拭。

这时,一旁走过几对年纪稍大些的伴侣,见这一幕便对张衡道:“小伙子,对姑娘大度些,要买什么就买,别心疼钱,心疼人才是。”

说罢回过头去,混着连连笑声一起融入黑夜里。

张衡本想反驳,但现下无需和旁人说些什么,便径直伸出衣袖,也不顾孙婉盈的意思,轻轻给她擦掉眼角滚落的泪珠,仿佛拥抱了伤心时的自己一般。

“你……”孙婉盈忽然抬起脸颊,白皙的肌肤透着红光,微红的眼眸略显几分憔悴,闪烁的眼波之中倒映出张衡的模样。

“我、我、我不是什么淫贼……”张衡见状一怯,忙将手缩了回来,生怕这刁蛮的姑娘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难堪。

不料孙婉盈破涕为笑,皱起眉头,冷哼一声,道:“谁说你是淫贼了。”

然后,她从怀里取出帕子擦净泪花,低低呢喃一声,“谢谢……”

这一声“谢谢”声如蚊蝇,只怕除了孙婉盈再无第二人听见。

而张衡便连前半句都没听清,他此时却是神态木然,望着眼前少女怔怔出神,脑中忽生一词——梨花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