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缘志异

福江镇集市如火如荼地举办着,如今已是最后一天,不少村民已经收好摊位准备还乡了,镇上顿时冷清了许多。

小虎自打那天被救回之后,或许是因为迷香的缘故,醒来之后已经记不清当晚被掳走后大部分的事,如此一来,也算是福祸相依,只是来年的集市,怕是再难出来了。

而张衡也因这一次的事被刘梅骂了好几回,这几日一直被关在客房里,待回村之后闭门思过是少不了的。

这日辰时一过,一直阴沉着的天也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雨滴轻轻地落在客栈的房檐和窗台上,又悄无声息地融入土地,浸润万物,滴答滴答地,带来丝丝凉意。

刘梅昨日夜市后已收整好行李及存留的货物,现下正坐在客房桌案前算着这些天的收支账目,同时也等着小河村众人一同回村。

张衡吃完小二送来的特色糕点后,这会儿双手托着腮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怔怔出神,身后的娘亲拨弄着银钱,不时地传来清脆悦耳的声响,以及她喜悦的笑声。

天色阴沉,却异常安静,没有滚滚闷雷,只见雨滴落在福江中,融为一体,静静流淌。

福江镇街头来往匆忙的行人纷纷支开油布伞,随着啪嗒啪嗒的声响踩过坳洼之处的小水塘,商旅驭使着大小牛车、驴车正匆匆出城,最后隐于雨帘。

张衡享受这一刻福江镇的清新,窗台下种着一株绿植,雨滴正顺着叶尖缓缓流淌。

“咚咚咚……”

门外一阵均匀的敲门声响起。

“请进。”刘梅忙将银钱收入袋中,又提高了些音量说道。

屋外人闻声推开房门,正是白贺。

白贺站在门外微微颔首,说道:“村里几户人家快要收整好了,即可启程,我特来通知。”

“好,劳烦先生。”刘梅回礼道。

说罢,白贺带上房门又往下一间客房走去。

这时,刘梅提起包裹,一边又回头催着张衡,道:“衡儿,你再好好看看有没有落下的东西。”

“都带好啦,娘。”张衡扬了扬随身带的一件小包,道。

说罢,二人下了楼,走到账台前交还了房牌,刘梅又折回楼上帮衬着邻居,便留下张衡一人在堂前。

张衡看了一圈身周,迎来客栈的大堂这会儿闲了不少,进进出出的行人也不似第一天那般拥挤,门口小二正客气地招来两位客人,又收好其雨具,嘘寒问暖。

“小客官,您抬个脚。”

这时,张衡听到身后有一人声传来。

张衡回头看去,说话之人是一个伙计,正在清理地下的泥泞,张衡道一声好,随即便退到门口,看了出去。

绵绵雨丝在灯笼下凝成一滴晶莹剔透的珠子,微风轻轻一吹,就落在了张衡的鼻尖上,痒痒的,凉凉的。

张衡抬起袖子擦净了雨水,身后又传来熟悉的话音,他回身望去,只见白贺一行人正在柜台前上交房牌。

“咦。”个子不及柜台的小虎回头恰好看见张衡站在门口,惊讶一声。

“张衡,你在这呀。”说话间,小虎小跑到张衡身前,温软的手掌搭上了他的肩膀。

“虎子,你好些了吗?”张衡有些自责,道。

他这几日也没见小虎几次,一是刘梅不许他出房门,另一也是怕再给他招来祸事,如今看他面色红润,形态跳脱,就放心多了。

“好了,全好了,只是总觉得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总想不起来。”小虎说着眉头又不自觉地拧在一起。

“别想了,别想了,没什么事。”张衡见小虎表情狰狞了些,连忙打断了他,又道:“你有没有闻到北边有烧鸡的味道?”

小虎一听烧鸡,顿时眼前一亮,站在门槛上踮起脚尖使劲地闻着,脸颊上落了不少雨滴。

“衡儿,小虎,你们在做什么呢?”白贺交完房牌回过头来,看这两个孩子的模样怪异得很,便走过去柔声问道。

“我们在闻烧鸡的味道。”小虎闭着眼睛回道,使劲地吸着湿润的空气,肚皮一起一伏,仿佛烧鸡就在他面前一般。

这时,张衡与白贺相视一笑。

又过了片刻,小河村的村民纷纷下了楼,待一切就绪之后便在福江镇南门外集合,各自上了牛车。

此时福江镇城门外陆陆续续围聚了不少的队列,只听得小河村一列之中响起了几次敲锣声。

白贺依旧在队列最前头,摆了摆手,朗声道:“今日雨势,不便走山道,大伙要跟好。”

说罢,众人纷纷答应一声,穿好雨具,赶起了牛车紧随其后。

雨势虽不大,但连绵不绝,张衡远远地望着福江镇,景象先是恍惚,再是朦胧,最后终于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待一行人到了小河村,雨势终于停了,但绕路而行过于漫长,回到小河村已经是酉时了。

不多时,小河村又笼罩在熟悉的柴火气中,烟雾弥漫,夜色下的雨后树林摇曳生姿,恍如仙境。

张衡放好诸多物件之后,趁着刘梅在厨房忙碌,便偷偷地钻研“投相诀”。

竹屋不大,饭菜香气很快地四散开来。

“衡儿,去洗手,吃饭啦。”

张衡闻声忙收好书籍闪身进了厨房,灯火照亮了朴素的房间,一方小小的木制桌案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样家常菜,其中还有张衡最爱的“红烧肉”。

“哇——”张衡不禁惊呼一声,刘梅见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张衡神态俏皮地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呀?”

“什么什么日子,明天是你闭门思过的第一天,这一顿饭先让你吃好了才有力气。”刘梅没好意地白了他一眼,说道。

张衡傻里傻气地嘿嘿笑了几声,又专心地大快朵颐,不再作声。

这时,张衡咽下一块红烧肉,心中又犯起嘀咕,当日在福江镇客栈里白贺说了些关于父亲的事情,也就是说母亲是有意隐瞒的,一时却是不知该怎么和母亲说开这件事情。

他又咽下一口饭,索性直接问道:“娘,您听说过桃源吗?”

刘梅动作一窒,随即道:“没听过。”说罢继续嚼着饭菜。

张衡看在眼里,便道:“娘,我都知道了。”

刘梅不动声色,手上继续夹着菜,然后,淡然道:“是先生告诉你的么?”

张衡点点头,心下一横,放下碗筷,又从怀里拿出那枚黑色玄阳花放在饭桌上,道:“我前些日子,捡到了这个。”说着便将这阵子的经历尽数告诉了刘梅。

刘梅终于抬起目光,慢慢地,嘴唇翕动,双眉之间挤出一块疙瘩,眯缝着眼,最后掩面而泣,又凄声道:“贼老天,为什么啊!”

张衡见状不明所以,惊慌失措,忙收起玄阳花,连声叫道:“娘、娘……”

刘梅摆了摆手,示意张衡安静,张衡心有不安,又打了盆热水来,站在一旁候着。

过了一会儿,只听啜泣之声缓缓消减,张衡急忙拧干了毛巾,给母亲递了过去。

藏在毛巾后的脸颊上,刘梅的口中缓缓传出一声:“你爹,招来祸端,也是因为这个。”

张衡顿时只觉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恍惚,险些摔倒。

待刘梅定下心神,张衡这才坐了回去,心中纠结万分,终于颤声道:“爹,他,您不是说闹山贼,后来遇饥荒才没了吗?”

数息过后,刘梅缓缓说道:“你爹,和白贺原是同门,娘也是生活在桃源里,但是桃源也分我这样的寻常人家和他们那类修真炼道的。”

“有一天傍晚,你爹回了家,急着说离开桃源,但出了桃源,就再也回不来了,我又不知缘由,看他不是开玩笑,就收好行李连夜逃了出来。”

“我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娘问了几次,你爹也没说明缘由,后来我们逃出来没过多久,就有几伙人追来,那阵子娘刚刚生下你没多久,身子又弱,也跑不了多远,你爹为了保我们母子,也、也就这样去了。”

张衡的脸颊有些颤抖,低声道:“那后来呢?娘。”

“你爹临走前,交给我这东西,托我丢了别让人发现,可娘在遇到先生之前就丢江里去了,这、这阴魂不散的东西,我瞒了那么久,为什么又找上我的孩子啊——”

刘梅说到后面,低埋下头,浑身不住地颤抖,话语声中带着凄厉,充满了苦涩和不甘。

张衡终于知道了父亲的来历,这个他从小到大都好奇的事情。

张衡走了过去,又转身给这位爱而无力的母亲换了一盆新打的热水。

这时,张衡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天在迎来客栈里,白贺说起父亲的一桩桩,一件件侠义之事,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背影,傲然于天地,无悔于本心。

却是不知,许多年后,张衡再回想起来,会不会后悔那一日捡起玄阳花,后悔这一晚了解了身世真相。

竹屋的房檐上还凝着雨珠,深夜的风卷起一股淡淡的雨后泥土的气息,清澈的水滴透过复杂的气味落在土壤表面,溅起几瓣水花,一尘不染,如同尘世间的侠肝义胆。

夜深了,寒气更重,灯火悄然熄灭,桌上的剩菜也凝起了油脂,这时,缓缓的呼吸声从屋里传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