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落尽霜华至
灵玉死了,温莲仪身边唯一的亲人也不在了,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灵玉的棺椁前,守了整整一夜。
1
宫门前,常立捧着坚果,脸上充满了喜悦。这是灵玉最喜欢的那家烤坚果。
他这次他出宫,是得了皇帝的特允,因为在不久前他的母亲染上了肺痨,家中无人照顾,所以皇帝才允许他回乡照顾寡母。
“阿立,答应娘,如果有喜欢的姑娘,就一定要告诉她,千万不要自卑于自己的身份。”
这是他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一句话。她说人生本来就不易,若能遇上一个令自己心动的人,那就要去追求,不要犹豫。
人生能遇上一个喜欢的人已然不易,遇上一个恰好也喜欢自己的心上人更是不易。
“听说了吗?凤华殿的灵玉姑姑死了呢。”
“死了?怎么会这样?”
“这来昌戏班的人也太大胆了吧,居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刺。”
“你胡说!”常立抓住那位叭叭的宫女的手,力道越来越紧,“她不会死的!”
“放手啊!”宫女整整仪容,瞥了他一眼,“我有没有胡说你不会看啊?你没看这満宫上下都挂着白布吗?”
“要我说,这灵玉姑姑的死还真无憾了,区区一个宫女也能得到这份殊荣。”
一个宫女的丧仪确实不配达到这般隆重的地步,満宫的白布,宫道上的白毯,宫人们的哀悼,如若没有人说,绝对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仪式是为一个宫女私设的。
用老祖宗的话来讲,这是不敬礼法,亵渎宗权的行为。可这个不敬宗族礼法的做法,是皇帝默认的。
素闻皇帝极重孝道,在此之前从未做过违背祖规的事。从前有一个大臣因宠妾灭妻而致正室愤然离家,违背了本朝律法,就被皇帝革职查办了两年。如今出了这等不敬祖宗家法的事,也难免落人口舌。
今日早朝,吴御史便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说皇帝此举会让天下人以为人人都能配得上这种丧仪的规格,会让心怀不轨之人趁虚而入,做出一些藐视皇威的事,更会让天下的贤臣忠将寒心。
吴御史等大臣把皇家历代帝皇的事迹与经验教训拿出来,说了好一番道理,可皇帝却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说了句:“朕意已决,众卿莫再劝说。”就匆匆离朝。
“谁说不是呢。”宫人们应和道。
“哗!”
常立手中的坚果落了一地,他神色一颤,抬起胖腿就往凤华殿奔去。
一路上,令人绝望的白布布满各宫殿门。
“不,不是的,一定不是的。”
常立极力劝说自己,灵玉没有死,她还等着自己回去娶她呢,她还要与自己白头偕老呢。
“你怎么这么笨,以后怎么娶媳妇啊?”
“我娶你啊!”
“你个死太监!想占老娘便宜!”
往日的点点滴滴顿时涌入脑海,令他的步伐愈来愈快,愈来愈快……
踏入殿门,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将他心中仅存的幻想打破。
“娘娘!灵玉她……”常立心痛得止步,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是啊。”温莲仪释然一笑,晶莹的泪珠滴落手背,“她死了。”
“灵玉!”常立再也绷不住,一双圆圆的眼睛立马盈满泪水,瘫坐在棺椁前。
2
“嘭!”茶碗的破碎声响彻隆化殿,皇帝大怒,
“来人!拟旨,来昌戏班谋害皇后,统统压入大牢,择日处斩!”
“是。”
“慢!”温莲仪踏进殿内,“此事非同小可,还请皇上三思!”
“三思?”
她跪在地上,“皇上,请看在臣妾的面子上,放了他们。”
“皇后?你莫不是疯了?他们可是要取你性命的人呐,你怎么反倒替他们求起情来了?”
“臣妾没疯。”温莲仪抬眼,“如今付成(原名孙承武,原孙贵妃的弟弟,后为了复仇大计,化名付成,进入来昌戏班)是孙家唯一的血脉,他姐姐曾向臣妾施过恩,就当这次是臣妾报答她吧。”
“若是朕不允呢?你知道,若是放了他们,就会毁了皇家的威严。”
“那就请皇上废了臣妾的后位。”温莲仪的话语不含一丝犹豫,还含着一种不容人拒绝的坚定气魄。
“皇后!”皇帝提高声量,疲惫的脸上爬上一丝不悦的神色。
“还请皇上定夺!”温莲仪没有一丁点害怕退怯的意思,语气反倒变得坚定起来。
“好!”皇帝顿了顿,随即答应了她的请求。
3
凤华殿
“什么?付成和戏班的其他人,都死在了牢狱中?”温莲仪正打算入眠,常立的消息一出,她立马坐起身来。
“是的,听说是突发恶疾。”
就在案件要得重审的前一天,来昌戏班的人竟全都死在了牢狱中。
原本刺杀皇后的案子被审杀头之罪的,可就在行刑的前几天,大理寺门前的鸣冤鼓突然被人敲击。
原来是有好多平头百姓都站出来为来昌戏班鸣冤。
这实在是奇怪一个戏班,怎么会与百姓有那么大的缘分?还拉得动他们来为自己鸣冤?
此等怪事,大理寺自然去查了。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来昌戏班的刘老板(下文就叫他刘刺史)来头可不小,他虽然以经营卖戏为生,但他其实也是是越州的前任刺史。
只是后来因为治疗水灾不力,导致淹死了居民数百人,庄家数百家,牲畜数十只,正因如此,最后才被朝廷免职的。
越州那个地方,环境恶劣,常年不下雨,土壤干涸,寸土不生。
那些来为刘刺史鸣冤的人都说自己就是越州的居民。越州就是从刘刺史就任之后才由一个穷乡僻壤变成了如今百姓安居乐业的一方乐土。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
无论官府的人如何驱赶,那帮百姓就是不肯放弃,依旧每天准时敲击鸣冤鼓。
时间一长,舆论四起,人人都说来昌戏班谋杀皇后的案子或许有冤情。迫于压力,大理寺卿只能上书皇帝,请求他下旨允许大理寺重审来昌戏班的案子。
就这样,皇帝答应了。重审的日子就定在了三天后。可谁知,在要重审的前一天晚上,来昌戏班的人就全都死了。
“我们去看看!”温莲仪麻利穿上外衣,就往门外走去。
来到关押重犯的牢狱大门前,就看到了皇帝停在外面的车队,显然,他已经来了。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都死了?”温莲仪的脚刚踏入关押付成的狱间,就听到了一个充满怒气的声音。
“禀陛下,微臣在他们的饭菜中检验到了这个。”卢太医恭敬行礼,随即递上一个红色的小棕瓶,“此乃鹤顶红,只需一点便可毙命。”
“鹤顶红?”皇帝端详着瓶子,神情复杂难料。
“参见皇后娘娘!”太医们见温莲仪进来,立马跪下恭敬行礼。
臣子的话惊动了皇帝,他走到温莲仪的面前,“皇后,这种血腥之地,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明明是面带微笑,语气又非常地和气,可不知怎地,在温莲仪看来,总觉得怪怪的,却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怪。
“来人!把皇后送回凤华殿,好生服侍。”还没等温莲仪开口,皇帝又吩咐道。
“是。”常立应着,走到主子面前,恭敬道:“娘娘,走吧。”
“陛下,臣妾想……”
看到她的犹豫,皇帝淡笑,打断道:“皇后放心,一有结果我会派人告诉你的。”
4
“娘娘,是不是他们自知罪孽深重,畏罪自杀了啊?”
温莲仪一行人踏出牢狱大门,常立才把憋了一路的话说了出来。
自杀?不可能吧?这个案件不是要重审了吗?不是还有转机吗?他们为什么放着机会不要要去寻死呢?
“不知道。”温莲仪心里正乱,对待常立的问题也是极其敷衍。
回想刚刚在牢狱里看到的一幕:犯人脸色苍白,七窍流血,双目圆睁,而且……
不行,这个案件还有很多疑点。她还没有看清那些死囚的死状。
“我得回去。”温莲仪边转身边喃喃自语道。
“诶!”常立抬起粗胖粗胖的手,拦住了温莲仪的去路,“娘娘要去哪?”
“你们别再跟着我了。”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令她倍感疲惫语气也变得狂躁起来,她顿了顿,然后说:“我突然想起一块玉佩落在了牢里,我回去找找,你们也都先回去吧。”
“……是。”常立有些担心,但还是带着宫人退了下去。
案件明明有了转机,明明还有活命的机会,他们为什么要自裁呢?这不是坐实了他们谋害皇后的罪名吗?还有既然刘刺史这么受越州百姓的爱戴,那为什么在他被朝廷免职的时候,百姓们却没有站出来为他鸣冤呢?
越想越复杂,不知不觉,温莲仪竟然走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池边。
“陛下,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就会传出颜淑妃与来昌戏班勾结,欲谋害皇后之事到时,颜将军不想受牵连也难了。”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的夜晚,这声音虽然不大,但温莲仪却能真真切切地听到。
“做得很好。”一个熟悉的声音自亭子传来。
陛下?大晚上的他在干嘛?还有什么颜淑妃勾结来昌戏班谋害皇后什么颜将军?
温莲仪连忙躲进亭子旁的花丛中,然后透过缝隙看清了亭子里的人。
负手而立的华服皇帝和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黑衣人。
皇帝轻抿一口茶,“放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谢陛下。”黑衣人拱手笑道。
皇帝嘴角挂起轻蔑冷笑,“那只老狐狸,真把朕当软柿子捏了,他以为朕远在京都,就不知道他打的那点小算盘了?”
“陛下指的是?”黑衣人秀眉微蹙,而后恭敬道。
“他仗着战功,这些年一直在边关暗笼人才,广招兵士,私造兵器,他以为设计架空了朕,朕就真成了他案板上鱼肉任他宰割了吗?”皇帝大拳怒砸护栏,随即邪笑,“错!朕九岁继位,这一路走来,什么老狐狸没见过,就他那心思,以为朕看不出来吗?那朕就让他瞧瞧谁……才是天下之主。”
“陛下圣明!”黑衣人恭维道。
“只是属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有话快说!”皇帝不耐烦道。
“如今昶国已除,皇后已经没有可用的价值,陛下何不把她……”
“嘭!”
精美的岳山图案茶杯被狠狠砸向地面,碎得不成样子。
“朕说过不许动她!”皇帝双眼猩红,青筋暴起,可怕极了。
“是……是……属下失言。”黑衣人立马跪地求饶道。
“上次那个孩子的事情朕已经对不起她了,现在又怎么好再去伤害她?”说着,神色爬上了一丝怜惜。
“是。”
“这件事以后就不要再提。”
“遵命!”
5
轰!
温莲仪只觉得天塌了,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
是了,当年小产,她本就觉得奇怪,原来真的是他做的。
为什么他要这么狠心杀掉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要联合皇帝陷害她的父亲,害得她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为什么她又偏偏对自己那么好?
温莲仪强忍泪水,狂奔至远离亭子的荷花池边,发泄了出来。
六月的荷花开得正盛,但却在此刻和一潭死水没有什么区别。
温莲仪释然一笑,“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为什么先我而去,独留我一人在这尔虞我诈的宫墙之内?”
这句话,是对萧琦玮说的,当然,也有可能是对灵玉说的,也有可能是对温国公说的。
“扑腾!”一个黑影窜出,一把将人推到了池里。
“唔……救……救……命啊……”水立马进入口鼻,刺骨的寒水痛彻全身,绝望的窒息感涌入大脑,呛得她渐渐失去挣扎的意念。
有这么一瞬间,让她觉得,死了也好,反正爹爹,娘亲,萧琦玮二娘……都不在了,与其孤孤单单地活着,不如随他们去罢了。
难道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吗?不!她不甘心,她还有好多事没有做,这个狠心的皇帝不顾夫妻之情,杀子杀亲,断不能忍。
她要亲手杀了他,为自己拿苦命的孩儿和疼爱她的爹爹二娘报仇。所以,她现在还不能死。
不能死。
她必须要活着。
“扑腾扑腾!”她拼命地拍打水面,祈求最后一丝希望。
“来人啊!皇后落水啦!”终于,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拍打声引来了巡夜宫女的注意。
亭子里的皇帝听到呼救声,立马跑到岸边,“皇后怎么会掉进池中,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奴婢不知道啊!”宫女吓得蜷伏在地,不敢抬头。
“扑腾!”皇帝毫不犹豫地跳入冰冷刺骨的池塘中。
6
当夜,温莲仪就晕了过去,宫中的御医进进出出,人却没有醒来。
“若是治不好皇后,你们统统陪葬!”凤华殿内传来皇帝的暴怒声。
“陛下,不是臣等无能,实在是这池水寒凉,就已经伤了娘娘的身子,再加之娘娘心情郁结,若想醒来,还得靠她自个儿啊。”
“一派胡言!”皇帝怒气冲冲,拔出剑鞘,指向卢太医的脖子,“来人!把他们都拖出去砍了!”
一时之间,凤华殿内叫声不止,他们都不想死,拼命挣扎,只可惜被禁卫军紧紧抓住了,动弹不得。
当然,这些人当中,也包括伺候温莲仪的宫人。
“等等!”想到床上的人醒来后会因为他杀了这些人而伤心,皇帝又立马叫住,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