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荒劫
天刚微亮。
暗部的探子倾巢而出,钻入京城八坊之中,掠起刀光剑影。
晟国密阁在古越京城的诸多据点被连根拔起。
往日里游荡在桂玉坊里混吃等死的痴傻乞丐突然醒智,他扛着一根脏兮兮的木棍,摇头晃脑的看着身前的古越暗探,一口浓痰呸出,舞棍生风。
在东市开店十数年之久的清韵酒家,此刻寒光四溢,暗探的刀剑对准着肥头大耳的掌柜,竟是脸色严峻。
皇帝西去了。
在太子继位大典之前,这些早被暗部察觉的密阁死间,需逐一清理干净。
两国暗中的较量并不会因此而停滞,浮于表面的这些密探,不过是和前人一样,在合适的时候,将生命彻底燃烧,而后继者,将会接过他们的衣钵,周而复始。
四位身负重伤的宫廷大法师已经回到宫中,他们来不及调养生息,太子的安危,还需依仗他们。
在南河郡城重见天日的云安王就像隐匿于黑暗的匕首,时刻警醒着朝中诸人。
而那已经不见踪迹的刘君宴,还有望江客栈的那对夫妇和浩然宗逆徒,以及无端冒出来的持剑少年和青年剑仙,更是为动荡之中的古越国蒙上了厚厚的一层阴影。
后宫之内,李沐婉靠在凤纹金椅上,心中愁云密布,过几日,她就要变成古越太后,丈夫意气风发的与世长辞,却是让她变成了孤家寡人。
即将即位的太子非她所生,其母早在三年前便已撒手人寰,平日里她与太子关系可谓一言难尽,其派系常与她针锋相对,往后太子荣登大宝,她更是步履维艰。
加上云安王与她多年前不清不楚的纠葛过往,定是会处处遭遇限制,贵为一国太后,母仪天下,倒还不如田中农妇来的自在随意。
李沐婉轻叹一口气,倾城的容颜如寒霜冰冷,她望着窗外还是花苞的梅树,喃喃道:“本宫竟真就如自哀自怨的寡妇一般无二了。”
“你受苦了。”熟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李沐婉顿时双眸猩红,泪水如泉涌出。她起身回首,云安王正坐在桌案前,神色悲悯的看着自己。
她怒道:“你来作甚?”
云安王眯眼看了看逐渐明亮的窗外,似乎有些害怕光线照到身上,他轻轻拂袖,待门窗被一股劲风紧紧合上,这才笑着说道:“我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啊。”声音阴冷,令人生寒。
“收手吧。”李沐婉不再盯着对方,无力的坐回位置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陛下若是真想杀你,何必忍你至今?”
云安王苍白的脸上浮现纠结的神色,他语气低沉的说道:“他以为留我一条命就算宅心仁厚了吗?”
李沐婉抹去泪水,又是那副端庄模样,长叹道:“七年前,一份遗诏,一份密诏,为何留给陛下的就是遗诏,而你的名字却只能出现在虚实难辨的密诏里,你自己不清楚吗?”
“你无需急着解释。”李沐婉合上眼睛,似乎在回忆一段往事,“你那日说自己如此委曲求全却仍不得善终,你好好问问自己,真的这么委屈吗?”字字诛心,像是一把刀一下一下扎在云安王的心上。
“常将军一族三代为将,立下汗马功劳,其忠心,日月可鉴,你呢?”李沐婉蛾眉倒蹙,有些动怒的问道:“只因其敬仰与你,竟被你蒙骗至这般境地,栗辰儒,你好好看看自己,还有一点昔日模样没有?”
云安王噤若寒蝉,他只感疚心疾首,在他的记忆长河中,有一段满是冰霜的河面逐渐消融。
……
“殿下。”
“栗辰儒!”
“姓栗的!”
头晕目眩,云安王撑着沉重的脑袋,吃力的睁开双眼。
朦胧的视线逐渐清明,耳中声音也愈发清晰。
一名女子正怒气冲冲的看着自己,那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繁星。
“沐婉……”云安王吃惊的打量着眼前佳人,随即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洁白无瑕,肥瘦适当,骨节修长,仿佛是一块暖玉般纯净。
他不可思议的伸手摸向自己的脸,久违的暖热体温让他热泪盈眶。
他突然头疼欲裂起来,不多时,他感觉浑身轻飘飘的,就像被生生抽离了肉体的灵魂一般。他茫然四顾,眼前女子还在,而自己,也在。
他就像一个隐形的旁观者,回到了七年前的记忆河段之中。
李沐婉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杏眼圆睁的瞪着自己,不,是曾经的自己责问着:“别装傻!你到底怎么想的?!”
栗辰儒闻言拍桌喝道:“你就是帮他不帮我是不是!”他清秀的脸上怒气尽显,“时至今日,怎么连你都向着他?!”
“你意思我在偏袒二殿下是不是?”李沐婉也是收不住火气,反问道:“那个位置就这么好吗?!”
“是!”栗辰儒双眼赤红,怒视着对方,“那个位置,本就该是我的!”
李沐婉似被气笑,“怎么?圣上也未立太子,你凭什么就觉得非你莫属?”
栗辰儒眼神发寒,冷声道:“那便试试,看谁更有资格!”
此言落下,一阵白光刺目,云安王吃痛的闭上双眼,再度睁眼,场景已是大变。
寒冬的天海郡难得的飘起了雪子,栗辰儒身披裘衣,站在寝宫之外,他摊开掌心,看着雪子落下,看着雪子消融。
他合起手掌,眼睛坚定起来,像是鼓足了勇气,迈步踏入殿内。
微弱的烛光轻轻摇曳,映照着栗辰儒那张被风雪吹红的白皙脸庞,他凝视着卧榻之上,脚步轻缓。
久病难愈的皇帝艰难的睁开眼睛,他本就风烛残年的年纪,又拖着这幅病恹恹的躯体,已是时日不多了。
“是谁来了?”皇帝声音沙哑,显得极为虚弱。
身侧的贴身太监恭敬的回道:“回禀陛下,是大皇子来了。”说罢,太监将皇帝慢慢扶起,又将软枕垫高,好让皇帝靠的舒服。
“下去吧。”皇帝吃力的呼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来此所为何事。
待太监退下,皇帝对栗辰儒招了招手,随即剧烈的咳嗽起来,待呼吸平缓,他喘着粗气说道:“凑近些,让朕看看你。”
栗辰儒轻声称是,随即躬身走近过去,关心道:“父皇近日可好些了?”
“无碍。”皇帝又是咳嗽了会,而后艰难的挤出一丝笑意,说道:“你这俊俏模样,与朕年轻时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就连性子,也与朕一模一样。”皇帝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栗辰儒缓缓跪下,眼眶已有些发红,卧榻上的父皇,对自己从小便百般疼爱,自己懂事后,更是不遗余力的悉心培养,父子虽生在皇家,感情依旧深厚。
也是因此,栗辰儒想不通,父皇拟好的遗诏上,为何不是自己的名字。
皇帝叹了口气,闭眼感受着门窗缝隙间钻入的凉风,他实在太了解这个与自己相似无比的儿子,“有什么疑问,但说无妨。”
“父皇……”栗辰儒欲言又止,沉默良久,终还是说出了心中困惑,“儿臣与父皇这般相像,为何父皇却未选择儿臣?”
皇帝笑了,深邃的双眸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你母后,走了有多久了?”
“十年三月十一天……”栗辰儒不假思索的回道。
皇帝颤栗着抬起左手,按在儿子的头上,大手轻揉,就如当年一般无二,“自你母后离世,便再也无人骂朕是狗男人了……”
栗辰儒哽咽无言,泪如泉涌。
“你这眼睛,自小便随了她。”皇帝呼吸逐渐沉重起来,按在儿子头上的那张枯老的手也愈发无力起来,“去云安郡吧,你母后也睡在那里,做个闲云野鹤的王爷……不好吗?”
好……
再次目睹这一切的云安王心中默念,就连他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动了这样的念头。
云安王眼前的栗辰儒不断地摇着头,“儿臣从小便远超诸位弟弟,为什么您选择的……不是我?”
皇帝依旧微笑着看着儿子,他收回手,紧紧抓着床沿,极力压制着滚滚而来的困意,“因为……你太像朕了……”
顷刻间,栗辰儒恍然大悟。
原来,并不是自己有差人之处。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太像父皇。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儿子已然理解了父亲的意思。
古越崇文,大晟尚武。
垂死地古越皇帝,一生都在试图改变国风,但终究未能如愿。
长眠之际,做为父亲最为喜爱的儿子,他被父亲许了此生悠哉自在。而那个行为乖张,喜好舞棒弄枪的弟弟,被父亲放在了一国至高的位置,将数代祖宗遗愿,尽数压与其肩脊之上。
寒意渐浓,殿外大雪纷飞,皇帝微笑着合上了眼睛,这一刻,皇帝耳边响起了阔别已久的,心心念念的声音。
她来了,来接朕了。
“狗男人,舍得脱了这身黄皮了?”
闻声,老皇帝的眼角湿润,晶莹的泪珠流转盘桓。脑海中,那熟悉地曼妙身影,款款走来。
一如昔年,云安秀丽山水间,细雨蒙蒙,两舟初遇,少女怀春,少年怀情,相见恨晚。
谁人知,绵绵雨幕中,有人登高遥望,此情此景,尽收眼底。
那人轻抚白须,提壶灌嘴,莞尔一笑,“古越太子,终是动了心咯。”
背上竹筐中,婴童咿呀声响起,那人晃了晃身子,笑言:“小甜甜啊,你长大了也得找个红颜知己,执手游江湖,这才叫真正的人间得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