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河

太阳从正空慢慢西斜,整个死亡森林都沉浸在一片昏黄的雾蕴之中。

死亡森林环抱之中的这小块鸟雀之地被金光环绕,像一块才掀开层层旧布的金子一样,光芒四射。

仲世槐静静地盯着河面看,又想起他的父王和他父王交付给他的王朝。一种莫名的荣辱与责任感顿时让他精神焕发。他是一代帝王,引领着一代王朝的兴衰,如果他的王朝只因他区区一两个月甚至数月的缺失就恍若失去脊柱的危房,那他父王交到他手中,由他继续添砖加瓦的这个王朝明显是根基不稳,难抵风雨的。

他眉头微皱,思索着他的王朝将会在他消失的这段日子里卷起哪些他所能预料到的风波,而他所预料不到的风波回去又是否有能力将他铲平。

他担心着,又运筹帷幄着。

父王给他留下了得力的霍氏家族,更给他留下了一直暗地里支撑着车国命脉的暗影。从前,暗影的首领是仇禾,和霍青,是可与父王生死相托的异性兄弟。

他的父王虽然走了,但他有先见之明的,将尚稚嫩的他以囚禁的名义与他们二人之子再次丢到一个艰苦且恶劣的环境之中,让他们三个孩子在山肚子里长大,在山肚子百般磨炼、修习,在山肚子相互依靠,他们培养了同样坚韧的意志,甚至于超越他们的父辈,这是他的父王和他们的父亲所欣慰的。

围猎之前,他们三个就暗地里打过照面,霍安一再提示他小心有人借围猎之名行不轨之事,他当时只随口应了一句:“我们三的身手自是难分伯仲,若是这么容易就被小人算计了去,那这车国朝堂上的高位,岂不人人可坐,何况,真出了啥事,我还有一个儿子,不是还有你两个叔叔伯伯相助,也难落贼人之手。”

霍安生气地道:“王上不可再像年轻时那般气盛、随意了,你现在已是一国之王,也为人父,王子现在也还小,郑徂老贼整天虎视眈眈,王子也要像先王教导你那般,仔细着呢?”

仇英只慢吞吞道:“你的身手倒是应该多少比我差着那么一点的,但纵观整个车国,怕是也没有在我之上的,如若不是什么从未闻名的世外高手到访,倒也应该没有几个敌得过你的呢,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多半不在明面上以你较量,你还是多加小心。如若你真的出了啥事,还有哥俩个替你撑着呢!”

“你这家伙,狗嘴里就吐不出点象牙。”

霍安和仇英哈哈哈仰天而笑。

仲世槐也只有私底下和他们在一起才能如此快活自在。

如今,他已消失一月左右,他们曾约定过,三人无论谁出意外,必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仲世槐与他两不一样,他的帝王,所以,即使他暂时出了意外,也不会让消息扩散出去。

他相信且坚信,霍安会帮他看顾好他的朝堂,仇英一定竭尽全力寻他。

但他消失于死亡森林。死亡森林,自有之,就只有进没有出,他怕只怕,怕霍安与仇英也以为他丧命于死亡森林。

水面上凉风徐徐袭来,仲世槐眉头深锁,面色凝重。

俊俏乖巧的丫头阿鱼,坐在他轮椅旁,头枕在他的膝上。

“丫头,这里会有大雁飞过吗?”

“不会的,只有死亡森林里的鸟会在此迁徙,它们不想出去,外面的也飞不进来了。”

“丫头,我想家了。”

阿鱼,顿时就抬起了自己的头,什么也没有说,站了起来,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独自沿着溪流走了下去,丢下仲世槐一个人独自坐在暮色之中,好生孤单。

仲世槐很想留在这里,无人叨扰,就这样和阿鱼在这里度过平凡又安静的一生,但是他不可以。

他知晓阿鱼的心思,他又何尝不是一样的心思呢!

从他坐在那个位置上的那刻起,他就从未享受过这样平凡而又宁静朴实的生活,这世间也自然不会再有哪个女子如阿鱼一般单纯到快一个月连他的名字都不能知晓。

他必须要回到他该在的地方,阿鱼也不该离开这里,她离开这里会像眼前这条溪流里自由的鱼儿离开眼下这汪流动的水一样,失去生机。

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淹没着河岸边的阿鱼,她沿着河边一直走,一直走,她对自己的命运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惘,她要在这里多久,要一个人老死在这里吗?可是离开了这里,她就变成了没有根的浮萍,她想着爷爷生前的嘱咐,她不能离开这里,她的师傅也会回来寻她,可是她已然离不开他了。

她不敢跟他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她就会失去鲜活的活力,外面的女子虽有锦衣绸缎,但她也几乎很少从她们的脸上寻到过真正的肆意洒脱与逍遥快活。

出去了,他又会一直陪伴着她吗?他有自己的家人,说不准也有自己的妻子儿女,她断断不愿与别人分享一个男人,她的师傅曾警告过她,不让她出林,正是因为外面世界多纷杂,女子多般命不由自己。

她没有勇气去赌,可是眼下,这个男人的悲伤却时时刻刻牵动着她,她只要看到他紧皱的眉头,心里就像渐萎的炭火突然又遇到大风,一吹便乱了。

他要回去,他有所牵挂,那她就解他忧愁,助他早日康复,亲自送他出谷。

阿鱼一边走一边泪流满面,不察觉已走出一公里之远。

太阳也渐渐从半山腰划到山脚,她在暮色中走向他,让她少女的心思第一次绽放的男人,像座塑雕一样在灰暗中等着她,她低头走了差七八十米之远,就应着内心的呼唤奔向他。

他只温柔而轻声地唤了声“阿鱼”,她便俯下身子,吻向他的唇,一股梨花香与一股淡淡的药香交织在一起,他如石化了一般,不敢有一丝的动静。她的眼泪落在他的脖颈上,他内心封冻的土壤,遇见了春天最肆虐的那一阵风,风一吹,那封冻的土壤就层层苏醒、复活。

他用力地搂住她的腰,咬住她的唇。